6.

伟慧知道若迷与东元有过性关系。

初次知道的时候,伟慧很惊讶,愣了半天就说出一句话:“若迷你真大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是真的很爱很爱李东元。”又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一个女人要有多爱一个男人,才肯在什么保障都没有的前提下把自己的身体给献出去啊。”

若迷骇笑,“谁把自己献出去?两人互相吸引,互相爱慕,自然就会走到这一步。抱着奉献的心态与人相处,恐怕难有好结果。”

伟慧说:“道理归道理,可是东元真值得你这么做吗?性给女人带来的麻烦远多于给男人的麻烦。他真有那么吸引你吗?”

若迷笑了笑,似是而非地回答说:“有些人吸引我们,是因为他们身上有我们所缺失的东西。”

伟慧说:“是,比如家行的沉着稳重、家行的老练世故,都是我所缺乏又欣赏的。”

若迷说:“也有些人,他们吸引我们是因为他们和我们极度相似。”

“哦?你和东元就是这样的吗?”

“也许是吧,我们观念相近,相处起来很舒服。”若迷说。

“就因为相处起来舒服,就可以认定对方是那个真命天子,就可以安心地和他有肌肤之亲了吗?”伟慧还是不解。

若迷笑,“有肌肤之亲也算不得大事吧?再说,你以为舒服是容易的吗?萨特说过,他人即是地狱。人与人的区别往往比人与青蛙的区别还大。与一个人能够相处得舒服,是难得的,值得珍惜。”

东元和若迷同岁,其父亲是北京人,母亲是上海人。东元出生在北京,读小学时随父亲的工作调度,来沪生活。

东元和若迷之间的感情似乎很平静,却又深沉热烈。

他们很少打电话发信息,有时几天都没有联系。

有一天晚上,若迷给东元发信息,问他今晚打算做什么。东元回复:不关心人类,只想你。

这是海子的诗,若迷看着手机屏幕微笑了。她想起年少时读海子的诗,读到“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那种身心战栗灵魂出窍的感觉。这真是她爱的男人,有着和她相似的灵魂。

他们一起登山、旅行、潜水。他们去北方徒步,在野长城上露营,在星空下欢爱。他们在帐篷里彻夜聊天,回忆着八零年代的童年。

童年的上海,天蓝蓝的,苏州河臭臭的,自行车满街,公交电车有两条大辫子,月票只要两块钱,孩子们爱骑山地车上学,可以变速的那种。漫长的暑假,午后常有疾风暴雨,盐水棒冰五毛一根,娃娃雪糕八毛一根,星期二下午没有电视节目,八月末总有台风。

他们有着相似的童年记忆,却没有彼此的交集。他们热衷于一个回忆游戏:某年某月某日,我在某处,你在哪里?

有一天,伟慧在校园里见到李东元与一个漂亮的陌生女孩从餐厅出来。两人有说有笑,神态亲密。

伟慧大惊失色,立刻回来向若迷报告。

若迷听了伟慧的描述却很平静,只说:“哦,我知道的,苏潜,外院法语系的系花,他们关系一直很好。”

伟慧无语了,呆了半晌说:“什么叫关系一直很好?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若迷说:“男女朋友?好朋友?我不知道,也不想探究。”

“你不想探究?”伟慧愤然道,“你和他明明在谈恋爱。”

“是吗?”若迷放下手中的书,微笑道,“我和他只是在一起度过了一些美好时光,但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要限制对方的自由,也从来没有说过对方除了爱自己不能再爱别的人。”

“我知道你又要说这些奇谈怪论。可从常理来看,你们就是在谈恋爱。他这样公然出轨你也容忍?你再爱他也不必这样迁就他吧?你从前的傲气呢,都到哪里去了?”伟慧气愤不已。

若迷仍只微笑,说:“不存在什么出轨的。我们本来也没有什么既定轨道。我和他之间没有约定,也没有任何权利义务关系。我们只是在适当的时间在一起,给予对方能量,彼此都觉得快乐。就是这样。”

“可是……”

“可是我们并不能剥夺对方的自由,即便我们彼此相爱。”

若迷后来告诉伟慧,她和东元已经讨论过这些问题。

她和东元之间,是类似于波伏瓦与萨特的关系。他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恋人、战友与伙伴。他们相互爱慕,不作欺骗,敞开心扉坦诚相见,同时给对方绝对的自由与空间,支持对方做一切想做的事。

伟慧觉得这种关系匪夷所思。

所谓的开放式恋爱关系,各自拥有其他情人和玩伴,这在伟慧的价值观里是无法接受的。当然,她知道自己说服不了若迷。

在若迷眼里,出不出轨那种事太小、太不入流、太不值一提了。那是小学生才会计较的事——你跟我好了,就不许再跟别人好了。李若迷才不会这么幼稚、这么小家子气呢。

时不时地,伟慧会在校园里见到东元与别的女生在一起,每次她都低头匆匆走过,装作没看见。她也不再将所见所闻告诉若迷。

东元在学校里是那种很受欢迎的男生,人长得高大帅气,性格又好。他的专业是西班牙语,但他除了应付上课与考试,并不十分专注于学业。他交友广泛,爱好众多,最大的兴趣在登山。他是学校登山协会的会长,一年总要出去几趟,都是冒险之旅。若迷很理解他,也很支持他。他曾登上过位居世界第五峰的马卡鲁峰和世界第三峰的干城章嘉峰,在民间登山群体中也很受人钦佩。

但伟慧对此的评价是:他就是想出风头罢了。

若迷知道伟慧不太喜欢东元,觉得他太野、太玩世不恭,不好打交道,或者说,伟慧不知道怎样跟东元这样的男生打交道。

若迷记得第一次带东元跟伟慧认识的场景。伟慧问东元:“你是北京人吗?”因为东元的普通话说得很好,带一点京腔。

东元笑道:“哈,我是周口店的。”

东元笑起来很坏,也很阳光。伟慧呆了一瞬,她不懂这两种相背的气质是怎样糅合到同一个微笑里的。

她轻轻“哦”了一声,也不再问什么。

后来有一次,又是一起吃饭,东元说起自己和父母回北京探亲什么的。伟慧就奇怪,又问:“那你是北京人吗?”

东元说:“是啊,我们家是北京的。”

伟慧说:“可你上次好像说你是周口店的。”

东元愣了一下,笑起来,“你还当真吗?周口店是猿人遗址。”

伟慧当即很窘。原来前一次东元不过是开玩笑。周口店遗址发现的北京猿人也叫北京人。伟慧觉得自己和东元这类男生根本不是一路人,根本就搭不上话。她连对方的幽默和调侃都听不懂。

从此伟慧在东元面前就不太说话。私下里她也会跟若迷说:“李东元这样的男生根本就不好驾驭,也只有你能跟他打个平手。”

若迷就笑,“谁要驾驭谁啊?不过是萍水相逢,彼此多看了几眼,能一起走一段,就一起走一段。”

伟慧叹气,“你俩的道德观太前卫。”

若迷说:“道德是变化着的,而人的本性自古以来都是差不多的。我们都觉得,人应当自在而诗意地活着。如果大部分人都觉得不遵循某种道德会更开心更舒服,那么需要反思的不是人,而是这种道德。”

道德是男人制定的。道德是变化着的。道德有时是伪善的。这是若迷一向的观点,伟慧知道。她问若迷:“你爱他吗?”

若迷说:“爱。”

伟慧又问:“那他爱你吗?”

若迷说:“爱。”

伟慧说:“在我看来,爱就是两个人一对一在一起,给彼此承诺。”

若迷说:“不,爱是让对方快乐,给对方自由。”

伟慧说:“自由不是胡搞。”

若迷说:“对,不是胡搞,但自由是体验更多的事物,获得更多经历,感受自我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我和东元才是真正相爱的。而彼此束缚,所谓一对一的关系,不过是一种自私的行为,将对方视为自己的私有财产,从而抹杀了对方作为人的体验权。”

伟慧又答不上来了。“体验权”这种词,书里都没读到过。

若迷又笑,“不过,你开心就好了。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不一样。”

伟慧怔愣了一会儿,转到现实话题上来,说:“没有婚姻保障,甚至连稳定的恋爱关系都没有,万一怀孕怎么办?”

“生下来啊。”若迷毫不犹豫。

“都不娶你的男人,你还为他生孩子?”

“谁说我为他生?我为我自己生啊。我爱他,就生一个他的孩子。我的孩子长大会变成他的样子。”

啊,李若迷的浪漫情怀。伟慧感叹。有时候她真弄不懂若迷,精明的世俗哲学她最懂,而不切实际的浪漫情怀又是她在亲身实践。

6.
若夜迷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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