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火柴盒

晚上我去了我曾经和康晔常去的酒吧,我们在那里相识,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每晚都在这里,喝酒,瞎扯。

美好地就像是恋爱。

也许,这不过是些错觉。因为我们每每相聚都是在夜晚,而在夜晚,无聊的人会更加无聊。

那么今夜又会有什么样的错觉?在他看到一个他以为早已失去的女人重新出现时,会有什么样的错觉?

他坐在我们常坐的地方,似乎是在等我,就好像他不过是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点,我随时都会在下一秒出现。静静地等,默默地看着眼前摆满的未启封的酒瓶。

那些摆满的酒瓶有十瓶,是tiger,每一瓶都是。

果然还是在等我吗?

我走过去,对着他寂寞地棱角分明的脸说:“先生是在等人吗?”

然后我坐了下去,坐在我常坐的位子,我和他在一起时常坐的位子。

他淡淡地笑了,“当然……不是。”

他笑着的时候看着我,他看我的眼神平静而礼貌。

为什么是礼貌?

就算不是惊讶不是惊喜,也至少……至少该是错愕吧。

是不是,是不是他没看清我的脸?是不是酒吧的灯光过于昏暗?是不是艺术照的效果与普通人的差别过去巨大?

我趴上桌子,伸出三根手指抓住一瓶tiger的瓶颈,斜斜地拖回我这边。

我的脸离他已足够地近了,中间阻挡的那只酒瓶已被我移开,我相信,无论如何他不会看不清我的脸。

“若不是等人,怎么点了这么多酒却不喝?”我也笑着说,也是眼神平静而礼貌,只在心里隐隐发慌。

也许不是慌,是恐慌。

“其实我是在等人的。”他说,“我一直在等你。”

我轻轻舒了口气,这才发现手心不知何时已满是汗水。

我那口气舒地太快了,以至于我没有听出来他口气中的敷衍以及,挑逗。

那是混迹酒吧的男人常有的口气。

他执起一瓶酒,轻轻地晃着,用一种礼貌的口气搭讪般地说:“小姐,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小姐,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难怪他初见我时会没有那么一点的错愕,原来他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来搭讪的普通女人。

酒瓶上映着我的脸,一张顺着玻璃曲面延展变形的脸。这是慕容画师帮我画的脸,可康晔他似已完全不记得这张脸。

戴着这张画上的脸我问康晔:“先生说是在等我吗?先生怎么知道我今晚会来呢?”我浅笑着,像极了因为寂寞过来搭讪的女人。

只能这样继续了,我不无遗憾地想。本来是想在他看到我的脸而错愕后有些惊讶有些惊喜地问:“是康晔吗?”就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或是恋人。

他语调平淡地说:“我只是在等人,既然等到的是你那就当是在等你吧。”

“先生在等什么人?”

“是什么人都无所谓。既然你来了,我等的人自然不会来了。”

说这话时,他隐约略有深意。

他果然是不傻呢,可他不知道这世上有能改变人容貌的画师,能将人画得和所要的一模一样。他不知道这点,所以,也许我还可以继续努力试试。

我装作听不懂他的意思,他很配合地装作当作我听不懂。

这晚我们就像是在演戏,扮演着不属于自己的角色。我扮演了一个因为寂寞而搭讪的女人,他扮演了一个因为寂寞而不拒绝被人搭讪的男人。

两个寂寞得喝着酒的人。

在这晚的最后,他对我说:“和这里隔着一条街的地方我也开有一间酒吧,也许我们可以再见。”

说完他就走了,临走前没忘了买单。

他没说和这里隔着一条街的地方是哪条街,那条街上有两间酒吧他也没说是哪一家。他就这么撂下一句话,仿佛认定这个今夜才刚认识的女人一定知道。

这是试探吗?还是考验?我和他相识的那晚我告诉过他我不记得他的店是哪家。我们日后从没去过他的店他也从未提起在哪。

他究竟认为我是谁?

或者我更想知道的是他认为哪一个我是谁?是曾经夜夜与他在这里醉酒的我?还是刚刚与他在这里搭讪的我?

他刚才在扮演着一个因为寂寞而不拒绝被人搭讪的男人的角色时眼里闪过了一丝坚决,那坚决即使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我也看得出。

就像是他毅然为某件事下定了决心。

他下了什么样的决心?坚决地抛弃一切?还是坚决地夺回一切?

我也下定了决心,我决定去他的店里找他,不管他认为我是谁。

一辆出租车在酒吧门前接了一位客人,那客人报出的地址是隔着两条街的另一家酒吧。

司机默默打量这看上去还有那么一点英俊的男人,默默地为他叹了口气。为他从一家酒吧赶到另一件酒吧的生活方式,也为他浑身上下所透露出的那种寂寞。

又是一个把寂寞消磨在酒吧里的人,渴望能把寂寞溺死在酒里。

司机觉得自己挺幸运,他从不觉得自己寂寞,他会烦会累会想吵架想骂人,但他从来不寂寞。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回去要么恩爱要么吵架,从来都是热热闹闹的,只是想想就不会觉得寂寞,即使是一人开车在街道空无一人的晚上。

也许成家的人就不会寂寞了吧,至少有个归宿,有人在等,有人可以相互依靠。

要告诉这位客人吗?帮他找到摆脱寂寞的方向。

司机没有说出口,他的客人不像是有意愿聊天的人,他的脸色铁青着,像是极力压制着马上就要爆发,更像是极力压制着等待着合适的时机爆发。

他在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确实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那个女人的脸,实在是太像了。只是他努力没在脸上显示出来,而酒吧的灯光实在是太昏暗了,他眼里那一瞬的错愕那个女人没有看到。

他拉开车窗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没有用打火机,用的是经常会在酒吧流通的带有广告性质的工艺火柴。

司机盘算着怎样告诉他的客人不要在车内吸烟,发现他的客人只是点着了烟,一口也没有抽。他的嘴里反复念着一个名字。

似乎是个女人的名字,又似乎不是。

在他反复念着名字的间隙司机听到了一句完整的话:“你不要做得太过了。”

口气愤怒,而悲痛。

他的客人没在抽烟,只是怔怔地盯着火柴盒看。白色的火柴盒上印着一家影楼的名字,以及一个女人侧脸的照片。

那是一张艺术照。照片被处理成了黑白两色,上面的人微侧着脸,有那么一点颓废的效果。

属于夜晚的是酒精而不是书画,所以书院门夜晚是不开门的。慕容画坊自然也是关了门,里面的两个人关着门喝酒。

这个夜晚果然是被酒精浸泡了。

其实只有一个人在喝,另一个只是看着作陪。

看着作陪的自然是慕容,他对他了无醉意的朋友说:“怎么到晚上才来?”

他的朋友自斟自饮,慢慢品着酒说:“我白天是要开业的,你说的事情又不怎么急。”

“那你白天见了几个客人接了几个委托啊?”

“如果算上你的话……刚好有一个。”

“我可不算的,我可不付钱的。”

虽然平素淡然,但这并不意味着画坊的主人没有幽默感。

慕容说了今天来要求画皮的女人,他的朋友皱起了眉。

“你说她说自己叫文萃?”

慕容注意到了朋友口气的异样,比起疑惑更多的是诧异。“你也觉得这名字耳熟?我初听她这么说时也隐约觉得似乎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他的朋友更诧异了,不过这次是针对他的。

“你就只是有印象?”

慕容只是“嗯”了一声,对朋友觉得他不该只是有印象毫无反应。

“算了,我应该习惯了的,你不会留意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你听过这个名字?”慕容问。

他的朋友又为自己倒了杯酒,细细品着,紧锁着眉头说:

“何止是我听过,书院门的这整整一条街恐怕都听过的。”

3.火柴盒
慕容画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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