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照片

我走进康晔的酒吧,随便要了杯不会醉人的东西,我以前从不相信酒喝多了真的会死人,我现在信了,酒精中毒的滋味真不是好受的,尤其在亲身体验过后。有关蛇与井绳的老话说的是没错的,我现在确实不怎么敢再碰酒了。

“找我什么事?”康晔问我。

我转着酒杯,“也没什么事,只是觉得你很像我过去认识的一个人,冒昧问一句,你是叫康晔吗?”

“你也很像我过去认识的一个人,可惜我知道你的名字绝不会是胡雪卉。”他扔过来一只火柴盒,“那上面的人是你吗?”

火柴盒在桌上滑溜溜地转,一头栽到我的手里。是那种特制的火柴特制的火柴盒,比一次性打火机还未普及时家家都有的那种安全火柴盒更大更扁,表面更白更光滑,这是那种宣传用的火柴盒,软性广告的一种。通常正面是图片或是公司的标志,背面是公司的地址和电话传真等联系方式。

康晔扔出手时火柴盒的侧面在桌面上磕了一下,翻了个个儿,到我手里时是背面朝上。我翻过火柴盒,正面印着一个女人的照片。

是一张艺术照,照片被处理成了黑白两色,上面的人微侧着脸,被拍艺术照的影楼故意处理成了颓废的效果。

我把火柴盒又翻了过来,背面上的文字表示这是一家影楼散发的火柴盒。

影楼用火柴盒做广告的倒也真是不怎么多。

“这上面的人是你吧。”康晔又说,这次已经不是问句了。

我该说“是”还是“不是”呢?

也许关键的不是我该说什么,而是他认为答案应该是“是”还是“不是”。

于是我决定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你觉得我是吗?”

“不是我觉得你是不是的问题,而是我知道就是你。”他说,带着一种冷嘲以及一种艰难压制住的愤怒。

“这么确定?”

“因为这上面的人非常像胡雪卉,但这上面的人更像你。”

我想说我就是胡雪卉,我去找慕容我来这里找他就是为了说这句话的,可现在我说不出口,他刚刚的笃定已把所有的回旋全部回绝。

“你走吧,”他说,“我承认这世上确实可能有长得像胡雪卉的人,你也只是长得像她而已。”

这世上确实有长得像胡雪卉的人,我知道确实有,但我也确实不是那个长得像她的人。

于是我只好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胡雪卉?”

他笑了,但似乎更愤怒了,好像我的话冒犯到了他。“你果然是来装作你是胡雪卉的,只要我刚才表示一点你的长相似曾相识就要来和我相认是吗?我当然知道你不可能是胡雪卉,因为她死了。”

在说出最后五个字时,他的脸上呈现出了莫大的悲伤。

果然,有些悲伤即使是时间也无法化解的。

“也许……她没死呢。”不知为什么,说这话时我的口气毫无说服力。

这话让他真的愤怒了起来,是真真正正地愤怒了起来。我从没见过康晔这么愤怒,事实上我从没见他愤怒过,他一直是一个隐藏过深的人,或者说他是一个过分压制自己感情的人。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话题是不能提的。对什么样的人都一样。

他一把掀开我们之间的小桌,冲过来一把抓住我。桌子在地面上叮叮咣咣地滚着,一些人被吓到了逃开,一些人饶有兴趣地赶来围观。

事情闹大了,我有点怕,若是这件事传到陈昊耳朵里,若是他恰好就在附近赶过来凑个热闹,我可怎么办呢?

他若是知道我背着他……不,他不会知道的,我安慰自己说,慕容为我画了脸,他不会知道这个人是我的。

“她死了!”康晔攥着我的手腕硬生生地疼,“她死了……”他的声音就像是丧偶孤狼的悲鸣,“她已经死过了。是我亲手埋葬的她。我找过医生找过法医,他们都说她死了,他们全都劝我不必再抱有什么幻想……”

康晔太激动了,所以他没注意到我被他攥着的手指冰凉。

我没听清他下面说的话,他刚才的话就足以让寒意从脊椎向四肢扩散,足以让我的手指即使被人狠狠攥住仍是冰凉。

我突然明白,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康晔抽出他的钱包扔在我胸脯上,我用没被他抓住的手在钱包滚落之前抱住了它。

“那里面有她墓碑的照片。你看了就可以死心了。”

钱包里夹照片的地方有两个,一边一个。一边是一张合照,上面一男一女笑得青涩而甜蜜;另一边是一张单人照,上面是一个男人,一脸的悲痛,他的旁边照片的正中是一方墓碑。

墓碑上面的字照得很清楚,上面的名字是胡雪卉。

看得出这两张照片上的男人是同一个人,和我面前激动而悲愤的人是同一个人。

“我把她葬回她的老家了,我不能再陪她了,拍下这照片算是个思念。你还想说自己是胡雪卉吗?你知道她是死于酒精中毒的吗?即使我是酒吧老板白天也是可以在别的地方找到我的,你觉得一个死于酒精中毒的人即使真的再活过来了会夜夜到只有酒精味道的地方找人吗?”

是的,他说的没错,我有些绝望地想,他说的一点都没错。

“是谁派你来的?”他狠狠攥着我的手腕,“是陈昊还是他该死的女朋友何思蔚?还是他们两个都有份?”

是的,在这个故事里我刻意隐瞒了一些事,我隐瞒了康晔与陈昊认识,他们很久以前就认识。

当然,被我隐瞒的事实并不止这么多。

“不管是谁派你来的,你最好搞清楚,陈昊已经把他的酒吧输给我了,你们不管再玩什么花样都不可能改变这个事实了。”

我也隐瞒了这家酒吧,这条街上康晔原先酒吧之外的另一家酒吧,原先的主人是陈昊。

当然,这不算什么,我应该说过了,被我隐瞒的事情并不止一件。

就像陈昊对我隐瞒的事情也不止一件。

“你走吧。”他放开我,恢复了平静。

我把钱包和火柴盒还给他,他收回了钱包把火柴盒扔还给我。

“把你们的杰作拿回去吧。”他说。

我只能转身离去,手里抓着影楼的火柴盒。

康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平静而冷酷:“是何思蔚派你来的吧,陈昊还不至于做这么蠢的事,他知道雪卉已经死过了。”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了,他只是不告诉我。

“只有何思蔚不知道她死了,她曾问过我雪卉去哪儿了,我对她说的是她出国了。”

他是那时就已有所怀疑,还是只是不忍说出心爱女子已死的事实?

他是想骗人,还是骗己?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被人骗了,被不止一个男人骗了。

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外面站着柳潇,他默默地站在门外十来米远的地方,站在酒吧的喧嚣与醉意朦胧之外。

“这个时候的车不好约,”他说,“介意我送你一程吗?”

我本该拒绝的,可我太累了,康晔的反应和我所听到的事实让我疲惫,我甚至连拒绝一个可能只是客套的力气都没有。于是我上了他的车。

“去哪儿?”在车上他问。

“我哪也不想去,”我疲惫地说,“先顺着这条路开吧。”

“心情不好吗?那我就先随便开了。”

“好啊,就当是兜风好了。不耽误你的事吧。”

“当然不耽误,我本来就是来找你的。”

这句话让我把准备好的那句谢谢咽了回去。

“不问我找你什么事吗?”

“既然是你来找我,我不问你也是要说的吧。”我说,有着完全没有兴趣的慵懒。

“只是件小事。你是叫文萃是吗?是哪个文,哪个萃?”

我略一迟疑:“文化的文,荟萃的萃。”说完之后,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

“是吗?”他说,说话时看着我,嘴角似乎带着一点浅浅的笑,“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文萃阁?”

我突然意识到,他是真的只是来问我名字的。

“书院门的历史不短,自然也会有些有名的老店,”他继续说,不过不再看我,看那一截一截缩短在车下的路面,“文萃阁就是一家。我记得慕容的店是在文萃阁后面的,你那天去找他时应该先经过了文萃阁了吧。”

“先生是想说我的名字是假的了?”

“至少是很值得怀疑。”

“我名字的真假与先生有关吗?”

“去慕容那里的客人有很多都不愿意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的,你不是第一个。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同时也不愿别人知道他们的目的,可你却是非常自觉地说出来的,就好像你早就准备好了要说。”

“我听说慕容先生未必所有的请求都答应,我想说我的故事,我希望他能同情我,我希望这同情能使他愿意帮我。”

“所以你说了你的故事?或者说……你说了部分你的故事?”

“你想怎么样?”

“没什么,只是想劝你下次再用假名时稍微花点心思,随手用路过的店名太容易被怀疑了。”

他说的没错,起名太难太麻烦了,于是我顺手用了路过的文萃阁的名字,我本以为我只用去那么一次,我本以为只要他当时不怀疑我就是安全的。

“那么能问下你的名字吗?”他说,听起来似乎是彬彬有理。

我扭脸去看窗外,我希望这个动作能让他明白我已不愿与他有任何交谈。

“你是叫胡雪卉吗?或者说你是叫何思蔚?”他问。

“你从哪听的这两个名字?”

“从刚才酒吧老板的话里,他似乎很激动。”

“你偷听我们谈话?”

“算不上偷听。他的声音大得即使我在酒吧门外也听得到。我记得你对慕容说你现在的身体是借的,借的一个要自杀的女孩的。那个女孩是何思蔚吗?是那个什么陈昊的女朋友?你现在以她的身份和她的男友在一起,但你却要以自己本来的身份和你本来的男友说些事情,你本来的名字是胡雪卉吗?或者说……”

“让我下车。”我说。

他停下车。“不要我送你回家了?”

“你觉得一个不想人知道自己名字的女人,会喜欢一个陌生人知道自己的住址吗?”我说,说完拉开了车门。

下车的时候我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慕容画坊了,我要离这个男人远一点。当然,下车时我还是没忘说谢谢的。

“那么,再见。”他说,依旧是那种令人讨厌的一定会再见面的口气。

我重新打了车,我不想这个多管闲事的男人听到我对司机报出的地址,上车后我让司机先往前开。

开出三四十米后我舒了口气,今夜过得实在是太累了,我把双手扶在额上,我得好好缓口气。

三个呼吸后我突然想起,我的双手都扶在额上,那就是我的双手都是空的,从酒吧出来时我一只手里抓着康晔扔给我的火柴盒,现在我双手都是空的。

那个火柴盒,我一定是落在柳潇的车上了。

影楼的名字是一种奇怪的存在,虽然老板员工顾客都是中国人,可影楼的名字听起来总是像是外国女人的名字或者是国外某个著名城市的名字,而这些名字的英文原意与婚礼及浪漫均不甚相关。

柳潇顺着火柴盒上的地址找到了一家名字听上去就像是某幅著名油画的影楼,掏出火柴盒和颜悦色地问:“我女友想拍艺术照,无意中看到了你们火柴盒上的广告,正面的照片是你们影楼拍的吗?”

刚入职没几天的小姑娘突然意识到这可能会是她签下的第一笔单,于是更加和颜悦色同时热情洋溢地回答到:“当然是我们影楼的作品。先生想看什么价位的套餐?”

“能帮忙找找你们这里留的底儿吗?我女友很喜欢这张照片的效果,希望能让这位摄影师为她拍照。”

新来的小姑娘拿不准这是多久前的照片,摄影师有没有跳槽,于是回答说:“我们这里的每一位摄影师水平都是一样的,谁拍出来的效果都一样,都不会比这个差。”

“能帮忙查一下吗?其实我们已经在另一家店定过婚纱照了,艺术照本来没打算拍,是看到你们火柴盒上印的照片效果不错突然决定的。火柴盒上的面积太小,毕竟不是太清楚,我想先看看原照片的效果,要是不错的话可能我们就把那边店定好的退了,婚纱也在你们这里照。当然,到时也未必一定要这位摄影师照,你不都说了嘛,你们的摄影师水准都一样优秀。”

影楼的小姑娘放宽了心,找了个地方让柳潇舒服坐下就跑去查底了。婚纱照可比艺术照贵多了,上楼时她想,这个客户可得想办法拿下来。

不到十分钟,柳潇就看到了照片的原件,不是像通常的存在电脑里的电子版原件,满心憧憬的小姑娘为他捧来了一本相册。

“这是我们展示用的样品,您说的照片刚好就在这上面。”

“就是说凡是有顾客咨询的时候你们就拿这本相册出来是吗?”

“我们有很多本样品相册的,每本都不一样,这是其中一本,您需要看其它几本吗?”

“不用了,我很满意,帮我开单子我交定金吧。先开艺术照的,婚纱照我把那边的退了才能定你们的。”

“您打算定哪一款套餐?我们现在正做优惠……”

“我先给你五十块钱你帮我先定下来,具体什么样的改天我带女友来让她自己挑。对了我问你,你们影楼为什么要在火柴盒上做广告?”

刚刚收了定金觉得一笔生意已经到手另一笔生意也是十拿九稳的小姑娘非常地乐于回答顾客的问题:“听说是前段时间的一个客户是做这种广告的,说是他们公司正在拓展市场的推广期,愿意免费给我们做一千盒。我们老板觉得这种广告模式可以试试成本也不高,就又多定了四千盒。”

“免费的那一千盒如果定的话要多少钱?”

“没多少,这种火柴零卖也就一块钱,当时给我们报的价格是六毛钱一盒,算下来也就六百块钱。”

“这成本倒不算是高。”柳潇喃喃自语。

“是啊,”小姑娘附和说,“成本确实不高。”

“盒子上的图案是他们选的还是你们自己选的?”

“好像是一起选的,我们要看什么样的照片能体现我们影楼的水平,他们要看什么样的照片适合火柴盒的大小和印制效果。”

“没看出来你年纪不大倒是这里的老员工了,知道得这么清楚。”

小姑娘的脸红了:“我是这周才上的班,这些都是我来之前的事情。我知道是因为……影楼的老板是我舅舅。”

柳潇意识到这层关系能帮他套到更多的信息于是好好地夸奖了小姑娘一番,说现在像她这样是老板的亲属却愿意从基层做起的人已经不多了,她这么聪明伶俐又踏实肯干将来怕是能帮舅舅开分店呢。

小姑娘的脸更红了:“其实我是去年没考上大学,复读读到这个月初的时候实在撑不下去了,基本全都不明白,我妈看我这样也不要我再复读了,说是大学上出来照样没工作,不如来舅舅这里锻炼锻炼。”

柳潇顺势说现在学历其实不如工作经验重要,然后问她能不能帮忙查一下火柴盒上照片主人的联系方式。“我有个朋友是做平面模特经纪人的,照片上的这个人看上去条件不错,他应该会有兴趣。”

小姑娘带着柳潇去查记录了,管记录档案的小伙看是老板的外甥女也没说什么,况且客户的资料只是看看对他们也没什么要紧。记录很快就查到了,上面留的是一个美国的地址。没留电话。

管档案的小伙脸色变了。

“照片一般都是本人亲自来取的,”小伙说,“地址留哪里的都无所谓。”

然后他迅速合上记录本,像是怕人仔细再看一样。

“照片是什么时候照的?”柳潇问,从小伙手里取过记录本翻着看。

“三年前。我们每半年换一本记录本,这本上的都是同一年的。”小伙过来帮他随便翻到了一页,指着上面日期说,顺势把记录本拿了回来。

柳潇顺从地任他拿回记录本,他已经看到他想看的了。那张有美国地址的记录纸张颜色与记录本上其它的纸张略有不同,笔迹的颜色与同一日的其它记录也不相同。当然,都并不非常明显。

是你做的假吗?看着一脸紧张的小伙他想。

“对了,给你们定做火柴盒的顾客的照片我能看看吗?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你们样本相册上的人那么好的条件的,我女友就是个普通人,我怕照出来效果没这么好。”

小姑娘自然要他放心,带他去看了照片存留的电子版。“照得确实不错,”柳潇说,“人很漂亮。”

然后他就告辞了,走时没对小姑娘说再见。

在那一天的晚些时候柳潇专心致志地写了一封电子邮件,在邮件里他语气诚恳地请求帮忙,请求帮忙查一个人的死亡时间,一个女人的死亡时间。

他把邮件进行了群发。他希望这些人中有人肯帮忙,这些肯帮忙的人中有人能查到。

然后他看了一下时间,忙别的事去了,决定晚上再来看有没有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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