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刘镛料想的没错,郭寿春占了股份,便为此事上了心,他想方设法求到恭亲王处,恭亲王为了拉拢郭寿春,欲在东太后身边多个内应,也就爽快地应了他。

刘镛拿到恭亲王的手谕,便兑现诺言,替郭南山迎娶小桃红,让他们热热闹闹地办了喜事。

京城事毕,刘镛和唐漾荷急着赶回上海,正好赶上马修先生的洋轮进港。

刘镛代表股东们与马修先生签约,建立造船厂,于来年正月十五后正式开建。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到了冬至边,家中无女主人,小玉带着吟冬吟夏操持着过节,刘镛琐事缠身,也无法去诸溇祭拜毓惠,只得在上海遥祭一番。

冬至节后便是圣诞,爱丽丝在新购置的家中布置起来,彩球、圣诞树等一应俱全。平安夜,她邀请小玉、吟冬、吟夏、安澜和安江来她家狂欢,大家对洋节充满新奇,他们吃着烤鸡,喝着葡萄酒,学唱圣诞歌,还听唐漾荷讲述圣诞故事,玩得不亦乐乎。经过这一晚,小玉、吟冬、吟夏都和爱丽丝成为闺中密友。之后的日子里,吟冬和吟夏常常教爱丽丝中国话,小玉教爱丽丝刺绣、裁剪衣服和烹饪。当爱丽丝的中国话讲得越来越好的时候,她时常向她们讲述大洋彼岸自己家乡法兰西的故事,当爱丽丝想念家乡而哭泣的时候,小玉她们就来陪伴她、宽慰她。

这一年的除夕分外热闹,在沪的南浔同乡欢聚一堂,宴开百桌,虽然人在异乡,心中却充满着希望,仿佛看到春天不远了。

爆竹声中,同治四年(1865年)来到了。

正月初三,许德铭带着妻子许皎月和一儿一女来张家拜年,皎月挺着大肚子,似乎马上又要生了。

梅若锦如今的身份不仅是梅家姨娘,更是贸易行掌柜,所以也在前厅招呼着。当她看到许德铭一家开开心心地走进家门,她一时恍若梦中,仿佛和许德铭的相识只是一个梦而已。

家宴上,许氏明兰慈爱地对皎月道:“你这么大肚子还出来做啥?也不怕动了胎气!”

许德铭道:“她怕啥!姑姑您是不知道,生丫头的时候,她天天跟着我跑船,挺着大肚子在船舷上走来走去如履平地,到了半夜肚子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丫头就生在船舱里了!”

许皎月骄傲道:“我还是自己给自己接生的呢!”

许氏咂舌道:“老天爷!你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会如此厉害?”

许皎月道:“我可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姐,我跟打拳头卖艺的师父学过,德铭也未必打得过我呢!”

许皎月的话惹得女眷们笑成一片,梅若锦没有笑,但她心里竟然好生羡慕许皎月,如果能够选择,她也宁愿过着许皎月的生活。

正月十五吃完元宵以后,船厂开工,设计师和工人整整忙了半年,到了农历六月初六,江轮正式下水,丝业股东们共同讨论,决定命名为“民丰”号。

民丰号江轮下水的时候,顾家的金利源码头也刚好落成,民丰号便成了停靠在金利源码头的第一艘船只。

民丰号江轮从上海十六铺出发,途经江宁、武汉一直到达重庆,打通了长江航运,给长江沿线的客商带来极大便利。船只客货兼容,下层为货舱,上面四层为普通客舱,最上面设头等舱,设施豪华,不亚于洋轮。

如刘镛所料,民丰号下水之后,如同聚宝盆一样,给股东们带来了丰厚的利润。当年参股的丝商无不喜笑颜开,而没有参股的人却后悔不已!

自打那时以后,人人眼睛盯着刘镛,刘镛做什么,其他人便纷纷跟风,唯恐再错过了商机。

邻近中秋的时候,爱丽丝和小玉、吟冬、吟夏都吵着要坐江轮出门去玩,刘镛和唐漾荷一合计,这些年净顾着做生意,都忽略了家人,便索性带着全家出门一趟,也好叫孩子们见见世面。

唐漾荷带着爱丽丝,刘镛带着小玉和四个孩子,两家人高高兴兴地坐上江轮,一路向西远行。安澜和安江在头等舱包房里面嬉闹玩耍,爱丽丝和小玉在甲板上吹风,吟冬和吟夏则趴在窗口欣赏两岸风景。

中秋夜,江轮过了江宁,还未到武汉。船上的厨子为大家准备了肉月饼,唐漾荷和刘镛带着家人们在甲板上喝酒赏月,他们吹着凉爽的风,头顶一轮江月,两岸十万灯火,真正好不惬意。

后半夜,天凉如水,小玉怕大家着凉,便唤大家进舱休息。

刘镛和唐漾荷喝得正在兴头上,他们嘱咐家人先回舱房,不用等自己。

后半夜,船舱里的人睡着正酣,江面也一片寂静。刘镛和唐漾荷带着酒意,聊他们相识的时候,聊一路走来的艰辛,聊逝去的毓惠和匀薇,无不感慨万分。

突然,远处江面上亮起一片灯火,唐漾荷眼尖,指着江面问道:“这大半夜的,江面上怎么会亮起灯火来了?”

刘镛视力不是很好,他眯着眼睛看到远处一片光晕,道:“莫非是渔民出来打渔?”

唐漾荷道:“我看着不像渔火。”

刘镛道:“管它呢!来,我们继续喝!”

那片灯火越来越近,唐漾荷终于看清楚,那是首尾相接的十来条大帆船,船头船尾皆站满了举着火把的留发士兵。

唐漾荷惊叫道:“是太平军!”

刘镛手一哆嗦,酒杯掉在甲板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刘镛走到栏杆旁,连连说道:“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彼时各路太平军都已经被湘军灭得差不多了,只剩德清和湖州二个据点还在抵抗,长江上怎么会突然出现太平军呢?

唐漾荷肯定道:“的确是他们!”

刘镛迫使自己冷静,问道:“他们有多少人?是向我们民丰号靠过来吗?”

唐漾荷道:“十来条船,好多人,我数不过来!他们好像已经发现我们,正向我们包抄过来,怎么办?”

刘镛吩咐道:“赶紧让船长通知船员,做好戒备。但是别惊动客舱中的旅客!”

唐漾荷迟疑道:“万一他们烧船掠夺怎么办?”

刘镛道:“以我跟他们打交道来看,他们轻易不会伤害无辜百姓。但若旅客受惊,做出过激行为,那就不好说了!”

“明白!”唐漾荷赶紧进驾驶舱找船长,船长也已经发现发现异常,已经通知船员集合,正准备让他们去客舱叫醒旅客。

唐漾荷制止道:“不可惊动他们!所以船员去客舱外守卫,如有不测,再叫醒旅客!”

唐漾荷把刘镛的担心跟船长说明,船长点头道:“那就听刘老板的!快去守着船舱!”

太平军的船只从两侧包围过来,船长下令抛锚停船,严阵以待。

船长走上甲板,和刘镛、唐漾荷站在一起。

为首的军船上十多个太平军士兵跳上民丰号,接着一位军官模样的人也上了船。

军官看了看甲板上的三个人,问道:“谁是船长?”

船长上前一步,道:“鄙人正是!”

军官问道:“船上可有清狗?”

船长赶紧道:“没有没有,都是老百姓!”

军官手一挥,道:“把船长请到王爷的船上!”

几个士兵过来把船长团团围住,船长一时不知所措。

“慢着!”刘镛上前一步,道,“他是船长,若他走了,船上的人怎么办?”

军官冷笑一声,问刘镛道:“你是何人?竟敢质疑王爷的安排?”

刘镛道:“我是此船的大股东,可否让我代替船长接受王爷问话?”

“好,那就请吧!”军官掂量一番,觉得船主比船长值钱。

唐漾荷欲跟着上前,刘镛制止道:“你去客舱看着爱丽丝和孩子们,放心吧!”

唐漾荷虽然担心,但是想到刘镛毕竟跟太平军打过多次交道,说不定能化险为夷。他转身回到头等舱,默默守着家人们。

刘镛忐忑不安地上了太平军的船,他心里犹如波涛翻腾,为什么自己总是往太平军的枪口上撞,这到底是哪辈子结下的缘分!

军官看刘镛走得慢吞吞的,催促道:“走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刘镛跟着军官走进船舱,里面并无其他人。

军官道:“你在这儿等着,王爷正在休息,等他醒了,我再来叫你!”

刘镛急道:“这位军爷,你们把我叫到这里来,究竟为了何事?”

军官不耐烦道:“王爷要扩充太平军,你们能出人还是出钱?”

刘镛一听就明白了,定是太平军被湘军打散,流落到这一带的长江上,他们急需扩充军费,所以找上了民丰号。

刘镛想起墨莲给太平军购买枪支的祸事还未销账,假如自己再给他们提供经费,那恐怕不仅自己家里遭殃,而是要被灭九族了。

想到这里,刘镛觉得自己无路可退,还不如跳河自尽来得痛快。但是再想想,如果自己死了,太平军还会找上民丰号的船长,还有头等舱的旅客里有洋人,爱丽丝便是其中之一,他们也会受到牵累。作为民丰号的大股东,他有责任保护船上的旅客,于是打消了寻死的念头。

江上万籁俱寂,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太平军士兵静静站在船舷,民丰号的旅客们正在香甜的梦中。

刘镛独自待在船舱内,他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好让他享受这最后的片刻宁静;他又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早点接受命运的安排,结束这份煎熬。

酒劲上头,刘镛昏昏欲睡,等他迷迷糊糊醒来,天色已经发白。刘镛担心等到天一亮,船上的人发现被太平军包围,将会引发骚乱,到时候场面就不可控制了。

正在这时,那位军官进来,对刘镛说道:“王爷叫你过去。”

军官带刘镛进了另外一个船舱,只见舱内的王爷背对着刘镛,正在用早膳。刘镛看他的背影有些眼熟。

军官对王爷轻声道:“王爷,船主已经带到。”

王爷转过身来,和刘镛四目相对,两人都很惊奇。原来这位王爷正是堵王。只见堵王脸色憔悴,身形消瘦,原本就不高的身材如今显得更矮小了。

堵王似笑非笑道:“刘老板,好久不见,没想到我们在此地又碰面了!”

刘镛心想,原来自己不是和太平军缘分深,而是跟堵王不知有几世纠缠。

刘镛无奈道:“刘镛拜见堵王!”

堵王问道:“外头这大轮船真是你的?”

刘镛道:“在下正是民丰号江轮的大股东。”

一问一答之间,刘镛已经拿定主意,他得先说服堵王放走民丰号,自己什么条件都答应他,等民丰号开走后,自己便投江自尽。

可还没等刘镛开口劝说,堵王却道:“你在我这里喝杯热茶,然后就回去吧!”

刘镛听得此话大吃一惊,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他直愣愣站着,以为自己听错了。

堵王吩咐军官道:“给刘老板沏茶!”

军官端上一杯热茶,放到刘镛面前。

堵王道:“刘老板,你坐,跟本王聊几句。”

刘镛战战兢兢地坐下,不知道堵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是堵王真的就和他聊了些家常话,还抱歉道:“本王没有看好你的宅子,害你宅子被烧,本想等定了天下后赔给你,可如今看来,恐怕不成了。”

堵王的话中透着英雄末路的伤感,刘镛听了竟然心中也不是滋味,只得说:“无妨,无妨!”

堵王问起墨莲,对刘镛夸赞道:“你夫人是女中豪杰,我曾应允过她,不会再找你们刘家的麻烦,我黄文金言出必行,你可以走了。今后你的轮船如果再遇到太平军,他们也不会再为难你。”

刘镛这才明白堵王为什么放过自己,也证实了墨莲确实给堵王提供过枪支。

刘镛给堵王行了礼,回到自己船上,他知道,这定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堵王了。

刘镛回到民丰号上,吩咐船长赶紧拔锚赶路。

等船上的旅客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半夜曾经发生的一切。

唐漾荷见到刘镛,长长舒了一口气,几欲落泪。

刘镛把见到堵王后发生的事一一告诉唐漾荷,唐漾荷叹道:“这回是墨莲姑娘替我们大家挡的祸,我们得念她的恩。”

刘镛心情复杂,他知道墨莲当初是为了救他和孩子们才涉险,这回又救了大家一次,虽然她给刘家埋下了祸根,可是从情理上来说,真不能怪罪于她,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命该如此。

爱丽丝和小玉她们都不知道那日船上发生的事,这趟旅行对于她们来说,快乐而完美,是她们人生中难忘的旅程。

可刘镛却心事重重,堵王都逃离湖州了,这意味着太平军的日子真的不长了,而刘家的灾祸可能也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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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商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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