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家

三人见那位斯斯文文的年青人拿了衣服包的食盒进了车厢,合上趟门,这才从隔间走出来,往前走,路过那包厢,杜亨龙停了停,再往前走。

董志和李明感觉到了那脚步一顿的力量,两人同时停了停,等杜亨龙再走几步,这才跟上。

李明用手肘撞了把董志,把嘴朝前边走着的人努了努。

董志瞪了他一眼,但没办法,他自己心里也火烧火燎也想知道真相,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少爷,您别往心里去,孟家妹子没见过您,胡诌呢,您哪会是那样的人?“

杜亨龙停了停,回头看了他一眼,“在你们眼里,我也是那样?”。

董志一怔,摇头,“当然不是,您哪会德行不好?您多正义,又是剿匪又破鸦片走私案,连市长都嘉奖了您好几次,再者,有多少有未嫁妹子的人家递了帖子给老爷想嫁给您呢,您哪会是不可嫁的?是她瞎了眼!”

李明瞧了他一眼,把头偏向一边。

三人继续往前走。

“当时那种情况,那孩子还爬出来阻事,我踩碎他的玩具有什么不对?”杜亨龙停住说。

两人紧跟着急煞车。

“对,那就是个不懂事的熊孩子!也不看看当前什么情况!少爷您踩得对!”李明说。

杜亨龙再往前走。

董志腆脸问:“少爷,您是怎么知道钱太太那些事的?连她两个星期前剪了头发都知道?教教我们罢?”

李明也竖起耳朵听。

“她剪的是最流行的水波纹新式发型,这种发型十五天前才在由那家香港理发店新开发出来,这件事,报纸上当时有报导,还登了张新式发型模特儿的照片,算上她的行程,正是两个多星期前……”

“旧发髻呢?您怎么知道她以前梳发髻的?”董志记性好,赶紧问。

“因为以前后脑有发髻,养成了时不时会用手去摸脑后发髻的习惯,但发型新剪,一时间还改不了那个动作,在紧张焦灼时依旧去摸脑后。”杜亨龙淡漠地说,“至于隔壁的珍珠首饰……”

“我知道,我知道,理发店附近就是那首饰铺子!”李明说。“少爷判断当时那小孩也跟着,是不是因为小孩子脚上穿了一双老李记的鞋子?那鞋铺也在附近?”

杜亨龙看了他一眼,点头,“没错,她对孩子没那个耐心,何况是临时弄来充样子的孩子?只有孩子在眼前时,可能看他的鞋子与衣服不搭,才顺便给他买了双鞋。”

“对了,孟家妹子也知道那孩子是人牙子带来的!“董志说。

“孩子的破绽更多了,衣服是全新的,从里到外都是,没有一件是穿过浆洗过的衣服,连袜子都是,遇到危险,孩子不去自己的亲姑姑身边,反而跟着一个陌生人,会跟着她……”杜亨龙又顿了顿,“难道,这就是旁人常说的亲切?”

李明和董志对望一眼,董志点头,“对,对,孟家妹子长得确实让人感觉亲切。”

他回头望两人,“我是不是难以让人亲近?”

哪止如此!两人同时摸鼻子,想及少爷说过撒谎的人最喜欢的动作之一是摸鼻子,又赶紧同时将手放下,摇头,“当然不是的,男人当然没有女人让人感觉亲和。”

董志怕他追究两人当面撒谎,赶紧问:“腿伤呢?少爷怎么知道钱太太五个月前伤了腿?”

“这个我倒真让人查过,这批人为了这个货,五个月前和人发生枪战,为首的伤了腿,那膏药是新贴的,药气明显未褪,火车站前刚好有家那老字号药店的分店,从时间上看,她只有那时有空去买药。“

李明叹着气问:“少爷是怎么知道她不喜欢旗袍颜色?“

“她每次拉扯旗袍,眼里没有女人惯常的柔和欣赏,两边嘴角微微下撇,那是种厌恶嫌弃的表情,旗袍合身得很,款式也新,除去这些,当然只是不喜欢颜色了。“

董志和李明一样想法,都在想,他们是永远也学不来少爷这种本事了,那得有多么精准的判断和分析能力,以及超常的记忆,才能把这么多信息分析归总,得出正确的答案?

董志提气再问,“孟家妹子呢?我也不问别的了,您怎么知道她买帽子时头发被风吹乱了?身边还有个男人给她参考?“

“她不习惯带帽子,一有机会就把帽子拿在手上,当时她的帽子就拿在手上,后来才戴的,如果不是风吹乱了头发不好看,她怎么会买帽子?她买的并不是款式柔美的普通女性软帽,却是种混杂了贝雷样式的帽子,贝雷帽是军帽,才在欧洲流行起来,而她身上衣服款式是柔美的女性风格和帽子款式并不搭,除了男人会欣赏这种帽子,还会有谁?”

挑明了道理似乎明白简单得很,但除了少爷就是没人能想得明白。

“时间呢?地点呢?”李明有气无力地问。

“那边风大的时候不多,除了要回家,她在渡轮买票之时,哪会买顶帽子遮丑?”杜亨龙说,“帽子很新,而且从时间上看,正是坐船回来之前。”他停了停说,“最后这点只是顺势推测的。”

董志安慰自己,“少爷也只是把最能精准判断的东西拿了出来,起到震慑的作用,多学学,我们多少也能懂点儿。”

李明迟疑问:“少爷,你当真不知道孟小姐和钱太太没有关系?”

“知道,钱太太嘴里说得亲热,但脚尖和上半身却不自觉远离孟小姐,两人明显陌生不熟,但我看孟小姐很有把握能找出那些东西,就让她找找。”杜亨龙说。

“脚尖和上半身远离对方就是和对方不熟?这是为什么?”李明很有求知精神。

杜亨龙说得淡定而坚决,“人都是这样的,见得多了,你自然知道。”

这种没有道理却又很正确的话,李明听得多了,嘴里只能发出不明意思的声音,“是么,对啊,难怪……”

其实他压根不知道这是从哪里得来的什么怪结论,可这些结论偏偏从没出错。

仿佛少爷天生有一种本领,看一眼人手脚身躯摆的方向,就能看出其真实意图,你若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只会告诉你,见得多了就会懂了。

他仿佛脑子里有一个洋人照相机,能把对方的表情动作拍了下来,累积起来,在大脑里把无数人的照片进行对比分析,统计计算出最正确的结果。

还好少爷只能专注眼前事,当下一人,要不然,他们这些人真没法活了!

“所以少爷您才冤枉她和钱太太一伙?”董志说。

“用最快最短的时间以及所有一切能用的资源完成此事,难道不对?”杜亨龙侧头看他。

董志哪敢说不,点头,“对,当然对,少爷说的当然对。”

“难道这就是她说我没有德行的原因?”杜亨龙垂头说。

董志和李明同时抬头看少爷,又同时转头互望,皆暗暗纳罕。

这话两人不好接,三人沉默往前走。

杜亨龙再次停下了脚,“父亲把生意交给了我,是我不孝?”

董志和李明这次一秒都没停地摇头。

“不是,不是,少爷,孟小姐一个黄口小儿……小姑娘,哪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杜老爷是主动亲手把生意交给您的!交给您时老爷感动得直哭,说幸苦熬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可以退休了,可以去种种花养养狗……您都是亲耳听见的。”董志说

“退休后,老爷一口气养了八条黑背猎犬,每天高高兴兴地打鸟遛狗,少爷您不都知道?”李明说。

杜亨龙垂头看地面,“哭是哭了,可当时爹交给我生意时,隔着扇门,是你们告诉我爹要把生意交给我,当时你们都一脸通红,都喝了酒。”

“我们那是提前庆祝老爷退下来,老爷确实幸苦了大半辈子,累得进了医院,好不容易您能接手了,老伙计们都替他高兴。”两人看着杜亨龙的背,同时答。

可不得隔扇门,可不得喝酒,喝酒才能反应迟钝,让自己不被看穿?老爷太不靠谱,少爷能带着大家挣快钱,当时大家伙儿想得十分美,可后来证实太美的东西下面藏的是凶险,两人对望一眼,互相递眼色提醒别露出什么破绽,让他看出来。

庆幸还好少爷在前头走,没有回头。

又走了几步,董志才想起来,“少爷,您不是说知道了她是孟家的,为了感谢她这次帮忙,要钱庄把他们家这次借的款子免了吗?要不我去通知她一声?“

“不用,没有道德品行的人怎么能给人酬劳?当然是让人白干!”杜亨龙说。

看着少爷的背影,董志迟疑问李明,“少爷……这是在生气?”

李明也稀奇,“对啊,少爷居然把气生到了脸上?”

董志沉思着摇头,一失手,把胡子揪下来一边,剩下一边吊着,说:“别说生气了,少爷高兴,悲伤,发愁这些,我们从来都没见过。”

李明伸手把他另外半边胡须也扯了下来,一吹,把胡子从窗口吹走,说:“我们看错了?”

董志被扯得一哆嗦,“你轻点儿!”

………

董志缩头弯腰站着,鉴可照人的地板映出了他的怂样,不由挺了挺腰,却听到头顶老爷咳了一声,腰一塌,更深地弯了下去。

屋子陷入寂静,只有屋角的自鸣钟嘀答,嘀答地响。

“说吧,这几天去哪儿了?”杜盛年问。

“老,老爷,还是在查那批货的事.....”董志说。

杜盛年啪地一声把杯子放下,从椅子上站起,狠狠地瞪着他,“还是去了?不是让你们别搅和这件事?”

董志脚不受控制,腰一软,自己还没反映过来,膝盖已经撞到了地板上:“老爷,少爷要要要参与这事,谁能拦着?”

杜盛年看了他一会儿,走上前去,慢慢弯腰,逼视着他:“没办法拦着?你就不能提前告诉老爷我?”

被他一双眼凶狠地瞪着,董志身子向后仰,嘴却不闲着,“老爷,小的不敢啊!小的如果提前告诉了您,被少爷知道了.......”他喉节上下滚动,“您是知道的,对于小的在您和他之间传话的事,少爷以往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我不搅和他的行动,事后告诉您是他默许的,但如果提前说了,老爷您想,少爷会饶了小的吗?”

杜盛年站直了,插腰挺肚看着屋顶,他明白这小子说得对,某些时候,他还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能太过纠缠细微未节。

董志拿眼偷偷瞄了瞄,勇气回复了些,膝行几步,舔着脸拉了拉他的衣角,“老爷,小的要留着这条命给您办事不是?再说了,这次这档子事没什么风险,少爷找了曹司长帮忙,借了他几个侦缉营的人,东西虽然没有下落,但总算拦下了,没能运出去,这可不是件好事?”

杜盛年将衣角一扯,叹了口长气,走回到椅子上坐下,望着他,沉声说:“这次的东西,里面有件织金锦?”

董志一怔,点了点头,“只听说是旧时的一幅织画,好像是叫这个名儿?老爷,这有什么关系吗?”

杜盛年没有回答,大厅里的吊灯还没有装好,只有几个壁角几只灯亮着,屋里昏暗,董志只敢拿眼角偷偷瞄,老爷没什么表情,只是一下一下地摸着褐色的拐杖头,手背青筯暴露,他收回了目光,不敢再看。

他搜肠挂肚想找词儿替少爷说两句好话,可不知道从何说起,想要告退,又不敢。

屋子里静得让人煎熬

软布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响起,管家蔡富弯腰走了进来,低声说:“老爷,曹家表小姐来了。”

杜盛年长长咦了一声,“亭亭来了?她来干什么?”他转头看董志,“她怎么还会来?”

是啊,她怎么还会上门来?

董志也百思不得其解,上次之后,她远远见了少爷都会绕道走才正常。

他趴在地上想该怎么答。

拐杖早杵到了他肩膀上,正好在伤口处,痛得他倒吸口凉气,脑子一激灵,醒了,提醒他说:“老爷,这次少爷借的那些人,是曹司长的人。”

杜盛年收回了拐杖,思索着说:“对对,难道是他去找了亭亭?让亭亭跟老曹说了好话?”复又摇头,“那怎么可能?老曹无利不起早,他怎么会听女儿的?这小子肯定给了他不少好处。”

“找没找我不知道,去曹家的时候我没跟着,是李明跟的,我后来打听,少爷没让他进去,不过听他说,少爷出门口时,是曹小姐送出来的,曹小姐性格开朗,也是留过洋的,不会像一般姑娘那么爱记仇,她或者会不计前嫌?”

真是个有勇气的姑娘,还愿意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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