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访客

杜盛年脸上有了丝喜色,“这么说......?”他站起身来,铁塔般的身躯在屋子里移动了个来回,“如果真是这样,老子也不用操心他的婚事,现成的,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多好!”

董志觑着他的脸色说:“老爷,您是知道少爷的,现在那东西还没找到,我估计少爷还有求于曹司长,我想,少爷会反复思量考虑,多少还是会听您的,给人几分面子。”停了停说,“但是老爷,说句不中听的话,如果过了这个坎儿,可难说了!”

杜盛年朝他一望,点头,“对,对,这小子惯会翻脸不认人!”

“是啊,少爷认为事情既然办成了,各取所需,以后这些没有必要的交际应酬太浪费他的时间精力.....”董志说。

“哼,人家帮了他的忙,事后他连个好脸色都不愿意给!”杜盛年说。

“老爷,事情还没办成,少爷对人还是会很周到的。”

杜盛年沉默了一会儿,偏头看他,“你是说咱们得抓住这机会?行,你小子有点头脑。”

这话董志不好附和,只垂下头。

杜盛年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手往下一挥,“对!快刀斩乱麻!亭亭对他有意思,只要他别老打击人家,说两句好话哄着人家一点,就能把婚事定下来!”

蔡富提醒:“老爷,表小姐还在前边厅里等着见少爷呢,您看....?”

“去请,去请,快去请!”杜盛年理理衣领子,想了想叫住了蔡富,“慢着......”又指着董志说,“你,赶紧叫少爷先过来一趟,我叮嘱他几句。”

董志张着嘴想说,见杜盛年兴兴头头的,不好一盆烧盆凉水下去,默默合上了嘴,应了声是。

见董志走了,蔡富垂手走到杜盛年身边:“老爷,您等会儿和少爷说话,可千万别急,少爷就是那么个人,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您急也没用不是?”

“老蔡,你放心,近些年啊,我年纪也大了,不比年青的时候啰,别的没啥长进,脾气倒是一天天的见好。”杜盛年说。

蔡富嘴角抽了两抽,想了想,走到偏厅去,拉开药柜子取了药盒子出来,走回客厅遇到了杜亨龙,叫了声少爷,忍不住又吩咐两句,“少爷,您等会儿和老爷说话,顺着他些,老爷刚出院没几天。”

杜亨龙看了眼他手里的药盒子,答:“蔡叔,我哪次没有顺着他?”

这一次,蔡富的面皮抽了两抽。

三人走进大堂。

杜亨龙喊了声阿爹,抱拳行礼。

杜盛年点了点头,笑咪咪地问:“阿龙啊,这次你办的事,小董都对我说了,还好有曹司长帮忙,总算是有惊无险,等会儿亭亭过来,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她还会来?上次不是说了,再登我们杜家大门是狗吗?”杜亨龙平静地问。

“你这是什么话,她怎么就不能来了?小女孩说的气话你也当真?”杜盛年抬高了声音。

蔡富咳了一声。

“当然,你担心也是对的,上次她发火走了,倒显得咱们家做事不周到,不体面,所以,咱们这次可得说点好话,把上次的事找补回来。”杜盛年温和地说。

“担心?爹,您放心,我没担心,那件事我从没放在心上。”杜亨龙说。

谁管你放不放在心上!

杜盛年额头青筋一突,深吸一口气,和蔼地问:“你上次把人家气得哭哭泣泣地回去,这次是不是要好招待一下人家,道个歉?”

“阿爹,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杜亨龙看了一眼他额头说。

蔡富老怀大慰,上次提醒了,老爷额头冒青筋的时候,他得让着点老爷,少爷总算听进去了。

杜盛年心底一松,哈哈了两声,“这才对么。”

“那么阿爹,您好好招待她,我先办事去了。”杜亨龙说。

“什么?我让你来招待,你耳聋了?人家女孩儿家是来找你的,你让我个老头子招什么待!”杜盛年怒吼,“站住,干什么去!”

杜亨龙转过身来,“阿爹,我有事要办,不过如果你硬要让我陪她也行,等会儿她又哭哭泣泣的,您可不能又怪我。”停了停说,“女人可真麻烦。”

杜盛年看他一脸淡定平静就生气,但他知道生气也没用,倒显得他这个老子比儿子还沉不住气,一点小事就咋呼,就暴跳如雷。

只有表现得比他更冷静,更淡定,才能显示出他到底是老子,在成熟稳重这方面比儿子高了不止一个层次。

杜盛年深吸一口气,换了幅和蔼面孔说:“阿龙啊,你好好儿想想,这次如果不是你曹叔叔帮忙,借了人给你,事情哪会圆满,损失也还不知道有多大,难道不应该谢谢他?什么都得讲个人情,咱们两家关系好,你才能借到人,如果关系弄僵了,什么都公事公办,你曹叔叔怎么还会借人给你?”

“我向曹叔叔借人,并没有向曹亭亭借,如果道谢理当向曹叔叔道谢,曹叔叔那里的人情,我已经还过了,那两件东西给他送去,他满意得很。”杜亨龙说,“再说了,阿爹,曹亭亭是不是脑子有点不正常,怎么我说什么她都哭?说我讥讽她,看不起她,我哪有那闲功夫,我平时就这么说话的,也没见谁的意见那么大!对吧,小董?”

董志刚想奴性地回答‘对对对,是是是,我们哪会有意见,少爷说的都对。’,对上了杜盛年一双瞪得突出眼框的眼睛,吓了一跳,斟酌着说:“少爷,您平时只和我们一帮子糙老爷们儿呆着,我们抗摔,耐操,怎么说都没关系,表小姐不同,您多少还是得注意点,女孩子比较敏感,想得会多了点。”

杜亨龙平静地说:“阿爹,你瞧,小董都说了,这不是我的问题,是她的问题。”

杜盛年好不容易压住了挥杖一击的冲动,怒瞪小董一眼,转头堆笑,“阿龙啊,咱甭管是谁的问题了,先把今儿这事对付过去,亭亭是你曹叔叔的宝贝女儿,她说一句话顶人十句,传到曹叔叔那里,他会呈你那份情的。”他停了停说,“你以后有事再求他,借人方面不也好开口?那些东西还没找到吧?”

杜亨龙沉默了,点了点头,隔了一会儿说:“阿爹,我知道了,我顺着她的话来说,行吗?”

杜盛年摸着胡子点头,“这就对了,顺着她点儿,别一开口就挑人刺,哄得她高兴些,日后亲戚之间也好相见嘛!走,走,老蔡,叫表小姐进来....”

蔡富咳了一声,上前问:“少爷,我知道您什么都懂,您跟我说说,让我也学学,怎么顺着表小姐的意思说话?”

杜亨龙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蔡总管你不用拿话来激我,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她说桃花好看,我就跟着说桃花像她的面颊,好看得很,她说脸上的胭脂衬肤色,我说她今天的妆化得好,人也打扮得好看。”

杜盛年听得眼睛眯了起来,连连点头,摸着胡子笑。

董志也跟着笑。

蔡富姜还是老的辣,还是不放心,“少爷,还有一点,除了顺着夸,您可要夸得适可而止,比如说口红吧,她说红色好看,您说确实好看就行了,别添一句‘就是有点厚,涂多了像猪嘴’,也别添一句‘黄色衣服好看是好看,就是显脸黑’,说话别揭短,上次您就是这几句把她说哭的,您别忘了。”

杜亨年皱眉,“我就说女人麻烦吧,说事实不爱听,就喜欢听假话,蔡叔,怎么个适可而止?”

蔡富想了想,一回头,看见董志,“少爷,像小董这样说话就行,你瞧他把女孩子哄得多高兴,她们哪一个见到他不是眉开眼笑?少爷,您记性比我这个老头子好多了,您想想他平时怎么说话的,照着他的来就行了。”

董志强忍了得意,一本正经地答:“蔡总管,您老见笑了,这不值当什么,说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杜亨年看了他一眼,“他平时怎么说话的?我从不留意没有什么实际用处的东西,哄女孩子高兴,是能用来当枪使还是能赚到钱?再说了,说她长得像仙女,难道真成了仙女?这世上难道没有镜子这样东西?”

董志脸上的得意褪得干干净净,嗫嗫说:“少爷,俗话说得好,情人眼里出西施,您说她好看,这代表您把她放在心上,女人吃这一套的。”

蔡富附和,“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

杜亨年哼了一声,张口欲辩,杜盛年不想再听这个儿子满嘴歪理,大吼一声:“让你说几句好话会死人啊!哄人家高兴一下不行?”

蔡富和董志两人皆往后小退了半步。

杜亨年语调都没变,只看了他爹一眼,平静地答:“行,当然行,爹怎么说我怎么做。”停了停又补了句,“虽然我还是认为这么说话没什么实际用处,但只要爹高兴就行。”

两人互望一眼,各自转开。

如以往很多次一样,少爷看老爷的目光像父母遇上了暴跳如雷刚长成的毛头小伙子,无可奈何,为抚平其情绪暂且妥协,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争论这等无谓小事上。

为免老爷反映过来再发雷霆,蔡富赶紧说:“这样吧,小董,你跟着少爷,他有什么说得不合适的,你就咳一声。”

董志怔了,“蔡管家,这不合适吧?他们两人.....”他用左右手两根手指比了个一对的手势,“我跟着?”

杜盛年哼了一声,“能到那地步?让你跟就跟!”

董志只好答应了,不放心,又问杜亨龙,“少爷,我....跟着,行吗?”

杜盛年脖子上青筯开始跳,握紧了拐杖。

这屋里他还是老子吗?

杜亨龙看了他一眼,“爹怎么说就怎么办吧。”

董志应了声是。

杜亨龙向杜盛年拱手,“爹,那我去了?”

杜盛年松了握拐杖的手,摸着腮帮子点头,嘴角现了丝微笑,“去吧。”

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蔡富回头看杜盛年,也笑了,“老爷,这不挺好的?只要跟他说了,少爷对您还是百依百顺的,礼数也周到,从不拂您的面子。”

“哼!”杜盛年说,“小事上顺着我,大事一概不听!”

“大事?少爷做的大事,不也是对杜家有利的大事?”

杜盛年脸上那丝笑浓了些,“还不是亏得那帮伙计帮着他!”

“对啊,老伙计们都服他,他又听您的,这不就成了!”蔡富说。

“哎,老蔡,我是担心啊,你说他这么个性子,说话难听,做事只计较成功得失,独断专行,从来不听别人的,只按自己的想法来,我那些老朋友当面夸他少年英才,手段能力很强,背后只会骂他年少轻狂,脾气古怪,不知天高地厚!”

蔡富说:“老爷,少爷说话方面虽然欠缺了些,但自他接手之后,他所计划参与的事,哪次不会成功?少爷是靠实力说话的。”

“对,他是还有那么点能力,但是老蔡,咱们这个社会是讲人情,讲面子的,你看,手底下的人现在表面上是服他了,但这小子从来说话口气都只会挑刺,不说好话,不给人面子,人心隔肚皮,他们心里怎么想谁会知道?有利可图的时候还能把他们聚拢在一起,但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有谁会帮他?”

“老爷,我想,少爷并不是不讲情义的人,只是不知道怎么去表达那份情义,您手底下的那批人哪个不是桀骜难训的?但自从被少爷带领,哪个不服他?”

“老蔡,你就别夸他了,如果不是报酬丰厚,他们哪会跟着?如今这世道,如果没有几个人真心为他,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他停了停说,“想当年,我如果不是有你们这些老伙计相帮,怎么能全身而退?”

“老爷,日久见真情,情义并不是靠说出来的,等时间久了,他们自会明白少爷的好,老爷,您不也是?”老蔡笑着说。

“首先能忍了不被他气死!”杜亨龙眉毛扬了扬,走回到圈椅坐下,拿起杯盖子拂浮着的茶叶,慢慢把杯子放下,仰头看了一会儿屋顶,叹了口气,“老蔡,已经十几年了?”

蔡富心里一跳,低声说:“已经过去十五年了,老爷,您是怕.....?”

“怎么就这么巧,这批东西中也有织金锦?你说,会不会是同一批东西?织品难以保存,出土的东西更难得有保存完好的,我也想明白了,找这东西的人找的不是东西,而是那东西里隐藏的技艺,保存的方法,那才是价值千金的,你记得当年东西出来时发生的怪事吗?”杜盛年慢慢放下茶杯。

“对啊,真是怪,一个晚上,池水上涨,淹了小寺庙,武神木雕像上的兵器脱落浮起,一池清水变成血水,加上死的人,却正应了那碑文上血流飘杵之说,咱们前思后想想了那么多年,怎么都想不通是怎么回事!而且,那批东西一见光就丢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年的人差不多死光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少爷找回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只可怜了夫人,哎....”蔡富看了老爷一眼,没说下去。

那件事,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老爷心里的隐痛。

“那批东西别翻出来才好,翻出来又是一场祸事!老蔡,你说,他是不是记起了什么?怎么偏偏查到了这个?”杜盛年说。

蔡富摇头,“老爷,应该是误打误撞,少爷还是老样子,不像是记起了什么,老爷,您先别慌,别让少爷看出来什么来,反而让他特意去查。”

杜盛年点了点头,“这小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学到这项本领,真话假话一眼就能分辩,哎....”

“如果不是这样,当年少爷怎么能在那种地方活了下来?这就叫因祸得福!”

杜盛年瞧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我还真不知道他怎么活下来的,听他说话的人没把他掐死!”

“老爷,您忘了,少爷找回来时,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开口说话,他丢失的那几年,想必从没开过口,失去了和人交流的能力,回到家里之后,夫人不在了,老爷您又没时间,和他说话的人更少,等他大了,您带他出去,学的都是您发号施令时的语气,以威压服人,日子长了,不就变成这样?”

“这还都是我的不是?”杜盛年瞪了他一眼,“让他去读书也没用,没学点好的回来!”

“老爷,可少爷门门功课都是优秀,老师有哪个不赞他的?少爷学什么都快,只要他肯用心,这说话也是一样。”

“他不开口还好些!”话虽这么说,杜盛年眼底现过一丝柔软,却说,“你看看,有哪个姑娘愿意和他相处?一开始还行,这小子到底长得不错!只要别说话!”

蔡富笑,“随了夫人的相貌。”看他的脸色又补充,“当然,也随了您的。”

“行了,老东西,不用你说好话,老子长得只是个人样!他是随了他娘!”

“对啊,如果夫人还在就好了。”蔡富说。

屋子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过了很久,杜盛年叹了口长气说:“一张嘴缺德,长得好有鬼用?他娘体贴周到,见到的人哪个不说她好?他呢,说话专挑人刺,人家不喜欢什么他就说什么!哪个妹子和他说两句话后不会被气死!不说年青妹子了,我这种糙人都被他气了这许多年!”

“老爷,少爷确实有点喜欢揭人短处,谁叫他有那方面的本事?一眼就能知道旁人说话的真假.....老爷,这次火车上的事,董志都说了?”

“说了,东西没找着。”杜盛年说。

“就说了这个?”蔡富问。

“你个老东西,卖什么关子,还有什么?”

“老爷,您还是亲自细问小董吧,说不定有意外收获,您就问他,东西到底怎么找的,是谁帮着找的!”

杜盛年兴趣大增,“有点意思,谁帮他找的?”。

蔡富神神秘秘地笑,“老爷,您问了就知道了。”

“爹,您想问什么呢?”杜怡静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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