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儿女

她一身马装打扮,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里拿了个马鞭子,脸色红润,额头有汗。

杜盛年看见她就皱眉头,“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字贴写了吗?上次你新年答应给你爹做的那件衣服还没做好?现在都到夏天了,你让我夏天披棉袄?”

蔡富呵呵笑,“上次看了,小姐做了一半,裁好了衣服料子了,等半年后做好了,正好又到了冬天,老爷您刚好能穿。”

“爹,这半年您可别胡吃海喝,把肚子又搞大几分,那衣服穿不上您可别怪我!”

“你爹是女人?什么叫把肚子又搞大?你个女孩子,这种话也能说出口!”杜盛年觉得这一双儿女就是来讨债的,一天不气他三次不罢休。

“爹!我说什么了?您自己不正经,老往歪处想!”杜怡静笑嘻嘻地边说边把后面背着的手拿出来,提着野兔的长耳朵,“爹,您看,今天我打了只兔子,等会儿熬汤给您喝,爹,最近老师让我学炒菜,其它的先放放。”

“炒菜?”杜盛年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兔子,“你不会把厨房给烧了吧?”

“爹....”杜怡静啧怪着拉长了声音。

蔡富忙说:“老爷,炒菜也是女孩儿家应该学的,小姐学学炒菜也蛮好的。”

“其它的也不能丢了!别猴子摘包谷,摘一个丢一个!”杜盛年说,“到头来什么也学不会!”

“不会的,爹!”杜怡静把兔子举高,凑到杜盛年面前,“爹,你看,我的枪法准吧,正中眉心,以后打张狐狸皮孝敬您,子弹从眼睛中过,皮子一点都不损。”

杜盛年看了眼那兔子,笑了声,马上收住,沉着脸说:“我要你打什么狐狸皮?你好好儿学好老师教的东西,学会那什么....对,对,勤俭持家的本领,那什么.....守德守礼,以后嫁到婆家就不会被男方家人看不起....”

“爹,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老师都跟我说了,说女子当有文化,懂礼仪,敬公婆,但是爹,您不是说枪杆子打天下,一枪在手,天下我有,有谁敢看不起我,我能不一枪扫过去!谁敢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就是看不起爹!”杜怡静说。

“有点道理。”杜盛年呵呵笑。

蔡富连咳了好几声。

他看了他一眼,收了笑,“那是你爹!你怎么能和你爹比?你是女孩子,女孩子整天玩刀弄枪,像什么样子?玩刀弄枪是你哥你爹的事!”

“爹,好好好,就哥行,爹,咱哥这次回来,您没被气得住进医院啊?”杜怡静笑嘻嘻地说,“爹,您对我的要求别那么高,想想我哥,再看看我,您是不是舒心很多?对了,我刚听说曹亭亭来了,我哥陪她去了?”

“对,你也去和她说说话,学学人家的举止作派,那才是大家闺秀。”

“我才不去,我和她不是一路人,玩不来的....”看见杜盛年瞪眼,展了个笑容,“爹,不是我泼您冷水,我哥这回可别把人气得昏过去。”

“他敢!”杜盛年迟疑地看了看她。

这小子脑子里还真没有‘不敢’两个字!

“不敢,是啊,他是不敢。”杜怡静哈哈笑了两声,转动眼珠子,“爹,看来我还是得过去,如果真昏了,我还能接着,指望我哥,他肯定背着手眼睁睁地看着她啪叽一声倒地上,还拿脚尖踢一踢,问声,‘喂,别装了,眼睫毛微微颤动,掌心攥紧,明显装昏!’。”

是这个道理,蔡富绷不住了,也呵呵呵笑了起来。

“算了,你还是别去添乱了!”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杜盛年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改变了主意。

“爹,我有我哥给您添的乱多?”杜怡静说。

杜盛年不放心,想了想,“老蔡,你说呢?”

“小姐过去找她聊聊也好,她们年龄差不多,有什么话说起来也方便。”蔡富说。

杜盛年点了点头,杜怡静转身往门外跑。

看着那她在腰间一晃一荡的枪盒子,杜盛年忧愁地说:“老蔡,女子学校通知来了是吗?老子这捐款都有大半年了,校长总得给个消息吧?”

“校长说隔一个月假期过了,小姐就可以去上学。”

杜盛年叹了口气,满口苍凉地说:“得尽快送她走才行,再跟着这些大老爷们混在一起,我不光孙子没得抱,外孙也别想了,这辈子孤独终老!”

蔡富说:“老爷,上学的事,您跟小姐说了吗?”

“跟她说什么?我说去她就得去,还真听她自己的送她去美国念军校?成何体统!”

蔡富嘴唇蠕动了两下,没吭声。

.........

董志不敢跟得太近,度着距离远远地吊着,林荫小路,两边种满了紫色的蔷薇,花开得正好,微风拂来,花影婆娑,偶有紫色花瓣飘落,如下了零星的紫色雪花。

曹亭亭今天穿了件紧身腰的西洋白色长裙,戴了一顶圆形大礼帽,显得腰细腿长,肌肤胜雪。

两人慢慢朝前走,边走边小声说着什么,不时传来曹亭亭两声轻笑。

隐隐约约的声音从风中传来,说的都是哪儿的菜好吃,哪儿衣服好看,并没有其它,少爷一改往日性子,虽少言寡语,但没揭短,也没挑刺,真在一直顺着她的话来说。

董志松了口气,少爷事先得了老爷的提点,有点效果,没依着他自己的性子来,看来今天没他什么事了。

他越走越慢,免得在两人面前碍眼。

前面是个蔷薇爬藤形成的拱门,两人肩并肩往前走,一株开得正好的紫色蔷薇垂下,正落到了曹亭亭肩头,少爷轻轻夹起那株蔷薇,把花提起,似乎不让刺扎着她了。

体贴周到,和谐美好。

少爷想温柔的时侯其实也可以很温柔的。

他有点感动。

董志感慨地再望过去,紫色花朵映在曹亭亭半侧的脸边,脸如染了胭脂,娇柔百媚,配上少爷俊朗的面容,俊男美女,比画儿美多了。

就在此时,曹亭亭手一挥,把那株花枝打开,一转身,向董志这边急走了过来,边走边拿手抹眼睛。

又哭?董志张口结舌。

来不及闪躲,她正撞上董志,手里的包已挥了过去,直往他面上去,“起开!”

他忙侧身让过,她已经气呼呼走了。

他回头看,少爷拿着那枝蔷薇,细心地把蔷薇绕在门洞上的竹枝上,站离几步,看了看。

董志忙走了过去,“少爷,曹小姐怎么走了?”

“哦,不知道。”似乎那枝花插得不好,他取了下来,在竹枝上重绕了一圈。

“少爷,您没觉得她有点不高兴?”董志问,“她走了,您也不拦着?”

“拦什么?她说家里有事。刚才还挺高兴的?一下又不高兴了!”杜亨龙说,“女人啊,就喜欢说谎。”

董志心里一突,斟酌再三,还是问了:“少爷,她说慌了吗?”

杜亨龙回头看了他一眼,“十句里九句谎话,你放心,我答应了爹要顺着她的话哄她高兴的,没挑她毛病,也没多说什么。”

人都气跑了,这还叫没说什么?

董志看他一眼,“少爷,您真一点也没说?”

“当然!”他背着手往前走,不经意般地答,“实在受不了她的夸张,也就笑两声算了。”

“您说的笑两声,是什么意思?”董志非常敏感地抓住最后那句。

杜亨龙不耐烦地答:“比如她说今儿英文老师密斯脱林夸她的英文说得好.....她一边说,一边拉衣领,这是明显紧张说慌的表现,据我所知,她那英文也就能和洋人说声hello,于是,我只笑了笑。”

董志侧头看他,从鼻孔里呵呵出两声来,“少爷,您是不是这么笑的?”

杜亨龙转头看他,“董志,你学得真像,这么笑怎么了?”

“少爷,哎呀...少爷.....”董志长长叹了一口气,“您也觉得这么笑不好吧?我这才学一学您,您就不舒服,咱们还是糙老爷们儿,曹小姐是个姑娘家......少爷,您这么笑了几次?”

杜亨龙站定了,凝视他,“我没觉得不舒服,我舒服得很,这笑很普通很正常,而且也没多少次,她每说一个谎话,我只笑笑而已。”

董志挎着肩无可奈何地问:“那么曹小姐说了多少个谎话?少爷,老爷那儿不好交待,我看还能不能补救,您想想?”

杜亨龙冷冷地看着他。

董志后退两步,自问自答:“我怎么问这么愚蠢的问题?您怎么会给人留情面?那一定是一路‘呵呵呵’过去的,曹小姐以后不会再来了,少爷,我在外面躲上几天,等老爷怒火消了这事儿过去了再回来。”

杜亨龙没有否认,此时倒很体贴,说:“这不怪你,是这女人麻烦!”

“少爷,老爷不怪您,他会怪我啊!我哪能防得了这个?您不说话都能把人家曹小姐气哭!”董志说。

杜亨龙想了想,“也好,你出去的这几天顺便帮我办件事。”

看着他平静不当回事的脸,董志已经习惯了,“少爷您尽管吩咐。”

“你去查查孟家的事。”

“孟家,哪个孟家?”董志问。

杜亨龙看了他一眼。

他忽然明白了,“火车上那个孟家?”

“恩。”

董志抬头看杜亨龙,正对上他一双淡定的眼,把视线移开,“少爷,孟小姐是有点本事的。”

“确实。”杜亨龙惜字如金。

董志等了半晌没等来下面一句,只好问:“少爷,孟小姐那里您要我怎么查?是普普通通的查,还是彻彻底底的查?”

“叫你办个事,你那么多废话?”杜亨龙说。

董志笑,“少爷,您要求高,小的怕做错了。”

杜亨龙回头看他,“这两种有什么不同?”

“如果普普通通的查,就查查他家里几口人,做什么的,有什么朋友等等,彻彻底底的查也是查这些.......”董志慢吞吞地说,“只有一样不同。”

“什么不同?”

“查她有什么朋友,就把她和朋友的关系浅近角角落落爱好等查个清楚,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有谁喜欢她,她喜欢谁等等。”董志拿眼角瞄着杜亨龙的神情说。

“你看着办!”杜亨龙往前走。

“明白了!少爷,那就彻底地查,查个底儿朝天!”董志冲着他后背说。

杜亨龙脚步一顿,继续往前走。

还好对这个妹子,他还没得及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事来。

看见小姐迎上了曹亭亭,拦着她说话,曹亭亭拿出手帕抹眼泪,和杜怡静相携往偏厅走,董志松了口气。

又见老爷和蔡总管从大门里走出来,忙闪在一丛竹树后面,老爷似乎听到了偏厅的动静,和蔡总管一起隔窗听了一会儿,臊眉搭眼地相互看了看,居然一前一后弯腰垫脚也轻手轻脚的往另一头走了。

董志心想,这就是少爷的威力。

让所有想改变他的人每尝试一次,就遭受一次挫败,到最后信心全无,让他爱咋咋地。

..........

李明拿了本帐薄站在书房门口,三更的梆子从庭院远处响了起来,他再看了看树梢挂着的那轮明月,手指屈起,往房门上磕了磕,等了等,再轻轻磕了磕。

里面还没动静。

他忧愁地看着手里的帐本,董志这两天不在,这种事轮到了他手上,他摸了摸头顶那条缝。

还没长齐。

又等了一会儿,想了想,蹑手蹑脚往回退,账本么,过几天等董志回来了再给少爷看也是一样的,可又想起少爷做事向来有计划,有规矩,今天规定了是看账本的时间,那就得是今天,迟了早了都不好,停住了脚,踌躇再三,又敲了敲门。

“进来!”门里响起了声音。

他推门走进,屋里一切正常,他走到书桌前,把账本递给了杜亨龙,他拿起来一页页翻开。

见杜亨龙换上了舒适宽大的睡袍,于是左右看了看,少爷睡觉时总喜欢在屋子中央拦一道黑忽忽挂着铃铛的细绳子,听说是年少时在外边走失的那几年养成的习惯,这个习惯,当年从盗匪手里救了少爷好几次,上一次,就是因撞到了那绳子,惊醒了少爷,头皮中央才被子弹划了一道去。

这不怪他,绳子拦就拦罢,可少爷布置得古怪,那道绳每天方向皆不相同,神出鬼没,你今天看拦在这里,明天就在那儿了。

这也许也是少爷当年年纪小小的能在那地方生存下来的门道之一?

“这笔钱用到哪儿了?”杜亨龙指着账簿说。

“老爷调走的。”李明看了一眼说。

“哦?是阿爹给女子学校捐的那笔款子?”杜亨龙问。

“应该是的,老爷说不记细账。”

“是怕妹妹看出来?”杜亨龙说。

“少爷,您猜得真准!”李明恭维说。

“什么猜得准啊?”房门打开,杜怡静推门走进。

杜亨龙把帐本一合,往抽屉里塞,“这么晚了,妹妹还不睡?”

“哥,今天我可帮了你一个大忙,不该感谢我?”杜怡静盯了一眼抽屉。

“别想看账本,我不会给你。”杜亨龙看了看她,直接说。

“不看也行,那你告诉我,爹是不是支了笔款子捐给学校?”杜怡静说。

“不知道。”杜亨龙说。

“哥,这次你可得帮我,让爹趁早打消了这念头,什么女子学校,我才不会去!”

“不行!”

李明见兄妹俩剑来刀往,为免殃及池鱼,悄悄儿地退了出去。

“哥.....”杜怡静拉长了声音说,“曹亭亭可说了,她这次来,原本打算邀请你参加她家老太太的生日宴,这贴子都没给出去,人就气得哭着走了,哥,我可提醒你,曹叔叔只有曹亭亭一个独生女儿,您那事儿没办完吧?还得求人家曹叔叔吧?”

“曹叔应该拿的也已经拿到了,他满意得很,还让我别和曹亭亭一般见识,下次有这等好事,他一样会借人给我,曹亭亭耍小性子而已,能影响什么?”他看了她一眼,终于问,“对了,你问了她吗?她为什么哭?”

杜怡静看了她哥好一会儿,克制自己,学他哥的样子尽量使语调平淡,“哥,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她怎么了?”杜亨龙想了想,“董志说因为我笑了她?我不是没指出她说谎吗?笑笑而已!”

杜怡静知道说了他也不当回事,无可奈何,但还是说:“而已?那叫笑笑而已?哥,你不觉得你这么笑她,她面子上会挂不住?”

他看了她一眼,很平静,“面子?为什么你们总是讲这种东西?如果是我说了谎,被你揭穿了笑两声,我一点也不会觉得面子挂不住,只会觉得我的谎言设计得不够完善,这么容易被人看穿。”

“哥,你的意思,她以后说谎要更完善一些?”杜怡静恼火,“哥,人与人之间哪能这么计算?”

“怎么不能这样?既然说得破绽百出,怎么能要求别人连笑都不能笑,难道不应该自我反省,总结经验,下回好好儿说吗?既使是谎话,也理当编得让人不能识破,听得下去。”

“哥,你就这么想的?她说话确实有点夸张,但你想想,她这么挑自己的长处,夸自己的优点,不也是想在你面前留一个好映像?让你高看她一眼?”

“高看?说些让人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话?她脑子怎么想的?她这么做,把人想成和她一样蠢傻?”

“哥!”杜怡静嘴唇蠕动了两下,居然无话可说。

“还有什么事?”杜亨龙敲了敲桌子。

“女子学校的事,你跟爹说说罢?”杜怡静说,“那种地方,我怎么能呆得下去?”

“不行,爹不会听我的,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杜亨龙看了她一眼说,“再者,如果没有你来吸引爹的注意力,让他把心思放在你身上,他会来插手管我的事。”

杜怡静气得笑了,“有你这么当哥的吗?好,不用你,我自己对爹说去。”

“好。”他看了她一眼,“还不出去?”

杜怡静气呼呼地往门口冲,拉开房门,李明贴墙站着,还保持着侧耳倾听的姿势,万分不好意思地向她招手打了声招呼,她哼了一声,直冲出院门。

李明在外边等了一会儿,听屋子里面的动静,扒门缝往里看,屋子里面灯一熄,门内响起了卡卡之声,他视力好,看得清楚,一根线拦在了屋子中央,那线在黑暗中黝黝反着油光。

他再次摸了摸头顶那条缝,垫起脚尖悄悄走了。

...........

第七章 儿女
圆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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