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清晨,在经历了一场沸沸扬扬的凶杀事件后,白檀镇的居民们终于从最初的震惊跟好奇中脱离出来,陆续进入了梦乡,虽然时间不早了,但晨起的人不多,尤其是那几棵白檀树附近就更没人敢靠近了。

仿佛正中了三姑的那番话——栴檀是牢狱的看门树,它周围都充满了死亡跟怨气,稍不留神,精气神就会被吸得干干净净。

但偏偏就有人不信邪,随着拐杖拄地声的响起,有人从远处慢慢走过来,她径直走到那棵最大的白檀树的前方,双手按住拐杖上,仰头看向白檀。

正是这棵白檀要了陈明生的命……不,应该说那是陈明生自己的选择,他自己拿来木凳,自己踩上去,有人说吊绳是活扣,他就信了,主动把头探进去。

所以他是自杀的,是被他自己的贪婪害死的。

他是谁,是什么身分不重要,反正人已经死了,不用多久,大家就会把他遗忘了,真可怜,活的时候就顶替着别人的名字,死了就算想换回原来的名字也不可能。

因为根本没人知道他到底是谁。

就像她一样。

身后传来脚步声,三姑没有回头,一直听着脚步声走近,在自己身旁停下,她才说:“你也来看栴檀了?”

“是的,”张燕铎说:“我觉得你说的栴檀传说很有趣,就忍不住来了。”

“年轻人就是不信邪,难道你看不到树枝上挂的那些首级吗?”

“看到了,所以我这次来,就是特意为了帮她们说出心里话,三姑,你也很想听吧?”

“我想听?”

三姑转过头,挑起三角眼打量张燕铎,嘿嘿笑道:“我是跟她们一起走过来的姐妹,就跟亲姊妹一样,她们的事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为什么要你来说?”

张燕铎收起了笑容,淡淡道:“不,你们不是亲姐妹,你们是仇人。”

三姑按住拐杖,挺了挺脊背,目光如电,看向张燕铎,表情既不同于他们最初在白檀树下见面时的阴森,也不是她观察自杀现场时的冷漠,更不是他们聊天时的温和态度,而是平静,但是平静中仿佛凝聚着浓重的力量,站在张燕铎面前,完全不怯场。

对视她的目光,张燕铎说:“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时你曾说过,当年一起远渡南洋的时候,你们一帮姐妹曾在这里歃血盟誓,你说得很真诚,我信了,直到你说花店婆婆跟赵白华的关系并没有特别好时,我才开始怀疑你。”

“赵白华跟花店婆婆的关系很好,可是她去世时却没通知婆婆,我想她是不希望花店婆婆再被卷入是非当中,这一点你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你却故意隐瞒了。我请人询问过了,才知道那晚歃血盟誓的自梳女当中根本没有你,因为你不是白檀镇人,你是马来人。”

他将手机递到三姑面前,手机画面显示的是赵白华的那封信。

“这封信是你仿造赵白华的笔迹写给花店婆婆的吧?你们这帮姐妹里,还活着的只有你跟花店婆婆,除了你,没人会这么了解你们曾共同经历的事情,知道你的底细的也只有花店婆婆了,她活着一天,你就会不安一天,所以你原本的目的是想等她来后杀她灭口的,可是你没想到婆婆刚好住院了,无法来赴约,反而因为这封信让你露了马脚。”

听到这里,三姑噗嗤笑了。

“小伙子,我岁数大了,脑子不灵光,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冒充过世的人约姐妹回来啊?而且我为什么要杀她?大家都一把年纪了,谁还能撑多久?”

“不,你的年纪其实并不大,正如你自己常说的,你才七十岁,镇上的人都以为你是不服老,其实你的真实年纪最多也就是七十,有关其中的原因,我们已经从花店婆婆那里听说了,你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三姑不说话,目光转向眼前那棵白檀,表情平静,看不出她内心的波动。

关琥也跟了过来,他没有开口打扰,而是默默站在旁边,听张燕铎解释。

张燕铎打开手机里的视频,那是花店婆婆在佐仓的请求下录下来的,她面对镜头,说了她们这些自梳女在南洋的遭遇,还有她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那段回忆。

“那件事我原本是打算到死都不说出来的,但是没想到时隔几十年,仇恨还在继续,为了这件事真正的结束,我选择讲出来,三姑,对不起。”

“那批去南洋的女孩子里,我是最小的一个,好像刚刚才过十三岁,我们拜了金兰姐妹,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刚去那边的头两年,日子很苦,只记得没日没夜地做工赚钱,我们在不同的人家做事,不过都住得很近,所以可以经常聚到一起。”

“出事的那晚,我记得下着小雨,跟我一起做事的三姐带我去大姐家玩耍,大姐做工的人家房子很大,厢房空着不用,又离主屋很远,就成了我们平时聚会的地方。”

“事后想想,那晚的气氛跟平时很不一样,但我那时还小,吃了饭,就趴在桌上睡着了,直到争吵声把我叫醒,我起来,发现屋子空了,后院传来争吵声,我急忙跑过去,就见大姐跟三姐在吵架,她们头上挽的发髻都扯散了,大姐咒骂三姐不要脸找男人,说她背叛了大家,是要被浸猪笼的。”

“大姐一直都跟三姐最好,也最照顾她,我第一次看到她们吵得那么凶,我吓得躲在墙柱后面不敢出声,她们越吵越厉害,三姐说大姐是找不到男人,所以嫉妒她,她不想再跟大姐搭伙过苦日子,她要去过好生活。”

“三姐的话惹恼了其他姐妹,大家都围了上去,拦住三姐不让她走,在推搡中,她们打翻了旁边的水缸盖子,有人栽进了水里,我不知道一开始是谁先说出来的,只听到大家在说浸猪笼,她们按住三姐,把她拼命往水缸里按,她一开始还挣扎,后来就渐渐不动了,我吓得僵在了柱子后面,我知道她们那不是惩罚,而是在杀人。”

“看到她们疯狂的样子,我感到了死亡的恐惧,我跟三姐在一起做事,我怕她们迁怒我,也把我淹死,没多久大家好像冷静了下来,开始惊慌,相互指责对方,大姐制止她们的争吵,讨论该怎么解决,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响声,我转过头,走廊尽头闪过人影,像是有人在偷窥,就像我在偷窥大姐她们那样,可没等我仔细看,人影就不见了。”

“大姐听到了响动,她发现了我,把我从柱子后面揪出来,她的手上跟脸上都是伤痕,披头散发,我吓得坐到了地上,大姐又看向我身后,问还有谁,我不敢多说话,只是不断摇头,就在我以为自己也会被杀掉的时候,女主人过来了。”

“她听到了这边的吵闹声,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大家因为太慌张,很快就露馅了,女主人看到三姐的尸体,很震惊,说要报警,我看到她转身的时候,大姐拿起了地上的一块大石头,往她头上砸去,一下一下,直到她咽气。”

“血溅在大姐的脸上,她眼睛通红,脸盘扭曲,看向我们,说我们是发过誓的,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既然她们都杀了人,不如就一不做二不休,全部都杀了。”

回忆起那段可怕的往事,花店婆婆的眼中闪过恐惧的色彩,身体不断地发出颤抖,佐仓安慰了好久,她才逐渐平静下来,喝着佐仓递给她的茶水,继续往下说。

“那一晚大姐像是被魔鬼附了身……不,也许该说她本来就是魔鬼,她的眼神疯狂而恐怖,不是属于人的眼神,大家都听从了她的指令,也不敢不听,各自找了棍棒或石头,冲去了主屋那边,将那一家人都杀了,最后又在房子里泼了煤油,点着火,没多久,大火就把整个房子都吞没了。”

“我们听大姐的话,装作没事人,回到各自做工的家里,那段时间很不太平,抢劫杀人的事经常发生,所以没有人怀疑到我们,大姐还弄伤了自己的脸跟手臂,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对警察说的,我是在事后才听说那户人家被盗走了很多金钱跟首饰,所以警察判断是歹徒劫财杀人,那时我才知道大姐除了杀人外还偷了财宝。”

“在那场大火中唯一幸存的是女主人的小女儿,那时她大约六、七岁,她躲在柜子里,逃过了一劫,但她被大火吓到,什么都不记得了,以前一直是大姐照顾她的,所以她只认识大姐。”

“出事后,女孩家的亲戚为了瓜分家产来过几次,后来就不露面了,她一个人无依无靠,就跟着大姐,把她当成是亲人,后来大姐去了别处做工,也把她带去了,就这样,她顶替了三姐,成了我们自梳女中的一员。”

“那晚的事再没人提起,大家都避讳不谈,久而久之,我几乎以为那只是自己作的一场噩梦,只有偶尔看到那个孩子时,噩梦才会化为现实,我一直不明白大姐为什么要收留她,我想也许她是为了赎罪吧。”

“有了那家人的那笔钱,我们后来的生活都好了很多,孩子慢慢长大,她忘记了童年的经历,真的以为自己也是自梳女,跟大姐的关系依然很好,但我总有种感觉,那晚的事那个孩子都看到了,她一直都记得,她会跟着大姐,一定是为了报复,可是我不敢说出来,我怕她们,也怕她,所以只能尽量躲开。”

“我们离乡时共有二十几人,回来时却只有十个,有些人病死在异乡,有人无缘无故地失了踪,其中有几个是那晚参与杀人的姐妹,我有时候会想她们是不是真的失踪了?还是被杀了?”

看着花店婆婆断断续续的讲述,关琥头一次发现有时候回忆也是一种惩罚,这个秘密她隐藏在心中几十年,不敢跟任何人说起,就算当年她犯了罪,这样的惩罚也足够了。

佐仓问:“婆婆,这就是你不愿意落叶归根的原因吗?”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发现回来后,大姐她们都变了,她们抚养无家可归的孩子,并不是为了做善事,她们跟一些犯罪组织有关系,我曾试图劝过大姐,但她那时候已经听不进去了,她只相信三姑的话。”

说到这里,花店婆婆顿了顿,目光看着镜头,缓缓说:“人的记忆真是很奇妙的东西,有时候昨天做了什么会忘记,可是几十年前的事却历历在目,就好像才刚发生过的一样,炙热的火焰,滚烫的血液,还有死去的人凄惨的悲鸣……”

她说不下去了,把脸埋在掌心中抽泣起来,佐仓拍打她的肩膀,轻声安慰,然后将录像关掉了。

张燕铎放下手机,问三姑。

“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三姑闭口不答,张燕铎又说:“事件太久远了,我们无法查到你原来的名字,我只知道你不是三姑。”

晨风拂过,白檀枝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阳光透过枝杈射来,三姑眯起眼睛,注视着白檀,半晌才说:“我也不记得了。”

“你也不记得?”

看到关琥匪夷所思的表情,三姑自嘲地一笑。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那么多年了,谁还记得那些不重要的事?我的记忆中只有一件事不会忘记——那就是复仇。”

“看来花店婆婆没说错,那晚的惨剧你全部都记得。”

“是啊,一如昨日般的清晰,不过几个小时,我整个人生就都被那些魔鬼毁掉了,你们听了她的讲述,也许会觉得她可怜,可是跟我的遭遇相比,她屁都不是!她多年来背负的痛苦、自责、忏悔都是她应得的,而我,是不得不背负!”

“她没说错,那些跟随大姐的自梳女是我杀的,有时是毒杀,有时是扼杀,还有时是溺死,这样做,除了不引起大姐的疑心外,也为了离间她们。”

石英雄跟越光还有谢凌云等人都陆续赶到了,听了她的话,谢凌云问:“那些自梳女都是参与灭门惨案的人吗?”

“不一定,如果只有那晚的凶手死亡,大姐一定会怀疑我,所以我都是随便选的,用现在的流行语说就是随机杀人,有没有参与灭门无关紧要,对我来说,那些自梳女每一个都是我的仇人,可是讽刺的是我自己也是自梳女,所以有一段时间,我整日整日都在痛恨我自己,想到要自杀,但我更想去杀人。”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我突然想通了,就算我把所有人都杀了,也一点意义都没有,大家在不知觉中死亡,完全体会不到我的痛苦。”

三姑看向张燕铎,忽然咧嘴一笑。

“你一定懂我的心情,一个人最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张燕铎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关琥,点点头。

“是的。”

“所以突然有一天我想开了,我不会杀大姐她们几个主谋,我可以给她们最想要的东西,轻易收买她们,也可以夺走她们最在乎的,很简单就能打击到她们。”

“她们会跟犯罪组织合作,是你从中牵的线?”

“是的,灭门那晚她们不仅盗走了我家所有的钱财跟金银首饰,还顺手拿走了一些重要的文件资料,那些犯罪组织对资料很感兴趣,但大姐不给,她只接受合作,帮组织培养人才,这件事姐妹们都是知道的,不过没人反对,一是大家都想继续过好日子,二是她们也怕大姐。”

关琥立刻问:“是什么犯罪组织?”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他们一直用代号接头,而且我对这个也不关心,我只知道她们的势力很大,军政警方都有她们的人,听说洪亮、谢宁、陈明生都是那个组织的,他们各司其职,通过各种手段搜罗委托人需要的情报。”

听到这里,关琥眼前一亮,问:“所以洪亮跟赵玲珑的婚姻只是表面上的?他们结婚的目的是为了不让别人怀疑到自己?”

“赵七、赵玲珑,陈明生的母亲还有其他一些孩子会被领养,其实都是出于大姐的私心,但也不是每个孩子长大后都为她们做事,其中一部分还是过着正常人的生活,赵七跟赵玲珑是例外,据说犯罪组织的人当初看上了赵七,但大姐比较宠爱她,不想她涉足犯罪,所以让赵玲珑跟洪亮结了婚,你们也看到洪亮的长相跟为人了,赵玲珑怎么甘心跟他过日子?但没办法,她想衣食无忧,就得舍去一些东西,而洪亮真正看上眼的是赵七,所以他们夫妇纯粹是为了各自的目的才在一起的。”

“所以他们夫妻相见两相厌的心态就可想而知了,只要到时再稍微动动手脚,他们就会自相残杀,我知道他们夫妻有私藏枪支,所以趁他们不注意,在他们的饮食中下了点药,我精神方面有点问题,很容易弄到处方笺。”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石英雄不解地问:“当初是你帮助大姐跟犯罪组织联络上的,为什么现在又要干掉她们?”

“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了,两年前大姐死了,其他的人也陆续过世,赵家房屋只剩下赵七跟隋香,她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我可以向那些自梳女复仇,可是却无法看着她们再受伤害,所以与犯罪组织有关的人都得死。”

“那陈明生之死也是你做的?”

“是啊,比想象的要简单,我们彼此知道底细,他完全没想到我会害他,愚蠢到这种程度,被干掉只是迟早的事。”

“记者也是你杀的吧?那天我们在拜访你的时候,无意中透露了相关的消息,你担心他会说出你们的事,就先下手为强。”

目光扫过三姑一直按着的拐杖,张燕铎说:“你的手杖看起来挺重的,要敲碎一个人的脑壳绰绰有余。”

“对你这样的小伙子来说是很轻松了,可我已经年近古稀,要用武力杀人很吃力,所以我先下了毒,那也是个蠢人,听说我会给他爆料两年前火灾的事,他就对我毫不提防,可能觉得我一个老太婆,根本没有杀人的能力。”

“他看错你了。”

“是啊,所以你看这世上的蠢人就是这么多,不过杀他费了我很大的精神,我知道你们怀疑到了赵玲珑夫妇,可我已经没力气了,还好谢宁有办法,扮成服务生混进去给他们下了毒。”

“谢宁跟陈明生是情侣,她知道你杀了陈明生,为什么还要帮你?”

“她不是帮我,她只是想自救而已,我在杀那个胖记者时,因为心慌,没发现现场丢下了一张SD卡,导致她跟风在行的录影外流,赵玲珑夫妇知道她的秘密,如果不先干掉他们的话,警察很快就会找到她的。”

“当初犯罪组织一直找不到大姐收藏的资料,就索性制造车祸,撞死了陈明生的母亲,并暗杀了陈明生,她们找来跟陈明生很像的男人,让他借机接近隋香,只要结了婚,那栋房子就是他们的了,早晚可以拿到资料,但那个冒牌的陈明生跟谢宁却计划在找到资料后,利用它脱离组织,所以严格来说他们不算是情侣,只是同伙而已。”

“你知道谢宁藏在哪里吗?”

“不知道,我跟她没有直接接触过。”

“那两年前赵家起火跟莫飞被杀一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既然你们都查到莫飞了,我也不需要再隐瞒了,当年他来白檀镇当实习医生,刚好赵七在医院里做实习护士,他们就好上了,但莫飞只是玩玩而已,后来赵七怀了孩子,还去找过他,可是他不认,最后是大姐想办法,送赵七去外地,表面上说是实习工作,其实是为了把小孩生下来,那个孩子就是隋香。”

“未婚先孕这件事不光彩,更何况赵七还是自梳女,所以之后她只能通过领养的方式接纳隋香,不要以为大姐这样做是出于好心,她只是想用这个方式牵制赵七,让她一辈子都无法从赵家大门走出去。”

“为了隋香,这些年赵七都忍了下来,谁知两年前莫飞竟然在来旅游时遇到了隋香,他一定是从隋香的长相还有跟她的对话中猜到了真相,转而去纠缠赵七。”

“为了赵七不再受苦,我找机会给莫飞下了毒,又顺便在赵家民宿放了把火,就像那一晚大姐对我家做的那样,看着熊熊大火,还有大姐气愤焦急的反应,我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喜悦,也是第一次尝到了复仇的满足感,原来帮助人也是件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

“所以两年后,你又故技重施。”

“我只是在帮人,你看现在障碍物都除掉了,没人再能伤害赵七她们了,不是很好吗?”

三姑双手按在拐杖上,话语平静,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让关琥有种感觉——也许当一个人的憎恶跟痛恨达到顶峰的时候,他反而会无比冷静,因为再没有可以令他感到恐惧的事了。

阳光穿过枝叶洒在众人身上,气温开始升高,但关琥却脊背发凉,无论经历多少次死亡事件,看过多少心理变态的罪犯,他都无法平心静气地去面对。

最后还是石英雄先从这个长长的故事里回过神来,他走过去,取出手铐,铐在了三姑手上。

三姑平静地接受了,关琥看在眼里,忍不住说:“不管你当初经历过什么,出于什么目的杀人,你的行为都触犯了法律。”

三姑看看他,没说话,跟随石英雄离开。

张燕铎突然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三姑停下脚步,想了想,转回头,说:“花店老太婆有一点说错了,大姐从来没对她做过的事忏悔过,她把我留在身边,不是为了赎罪,而是因为不安,她要每天看到我,确定我这个仇人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才会安心。”

“只有这些?”见她又要往前走,关琥按捺不住,问道。

“还有就是——我不该写那封信,真是太蠢了,她骂我骂得对,我不该自作聪明。”

“谁骂你?”

三姑没有回答,嘿嘿笑了两声,跟随石英雄走远了。

关琥双手插腰,把头转去了一边。

案子真相大白了,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心里闷闷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解释不清楚。

那种感觉就好像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却又无从吐起。

“怎么了?”

觉察到他的烦躁,张燕铎问。

“没什么,就是心里不太舒服,哥,陪我去喝一杯。”

“空腹喝酒太伤胃,我可以晚上陪你喝,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是先去看看赵七跟隋香吧。”

凶手抓到了,石英雄忙着处理案子的后续问题,所以向赵七母女解释案情等事宜就交给了张燕铎和关琥,凌云为了追最新情报,选择跟随石英雄去警局。

隋香的身体状况不佳,所以赵七母女还留在医院里,叶菲菲陪着她们,刚好越光因为尸检等问题,也在医院,听说案情有了新进展,他也一起过来听案子,再加上陈明生的父亲陈葳,一共七个人。

关琥负责说明案情,在说到冒牌陈明生与隋香结婚的目的的时候,考虑到隋香的情绪,他说得比较委婉,至于赵七跟隋香的关系,他也完全没有提到——这些私人的事还是留给她们自己来沟通吧。

关琥说完案子,看看隋香的脸色,他又追加一句。

“有关冒牌陈明生的身分,我们还在调查中,如有进一步的消息,会即时通知你们的。”

隋香点点头,叶菲菲安慰她道:“隋香你不要太难过了,看清他的真面目是好事,否则他达到目的的话,说不定会杀了你跟你的孩子,你看他们组织的人都那么凶残,所以这种事他也一定干得出来的。”

冒牌陈明生当初到底出于什么心态跟隋香交往,将来又会不会杀人灭口,由于当事人已经死亡,关琥无从推测,他是警察,也不敢在当事人面前乱下结论,幸好有叶菲菲帮忙,听了她的话后,隋香的脸色终于好一些了。

出于母性的本能,在未婚夫跟孩子之间,她倾向于保护孩子。

赵七向叶菲菲投来感激的目光,又拍拍隋香的手,说:“原来是这样啊,终于知道了前因后果,我们也放心了。”

关琥对她说:“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是什么?”

“有关犯罪组织跟大姐来往的事,请问你知道多少,三姑说当初是大姐把你强留在赵家的,她希望你帮忙经营的不仅仅是民宿吧?”

“看来你们还是在怀疑我啊。”

赵七叹了口气,说:“我九岁时才被大姐收养,所以对她所做的事,我了解得并不多,我想大姐除了把领养的孩子送给那个不了解的组织外,她没做其他违法的事,至少我不知道,以前我也曾为那些孩子去了哪里感到疑惑,刚才听了你们的话,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请你们想想看,大姐回到白檀镇时,就已经六十多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她就算想做什么违法的事,也力不从心吧?你们如果还不信,也可以去搜查那栋房子,我倒希望你们找到什么犯罪证据,这样以后我们也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如果有需要,会请你们协助,另外三姑还提到大姐手里拿了一些重要资料,这也是犯罪组织最想要得到的,那个冒牌陈明生的目的也是这个,有关这部分,你们有没有什么线索?”

听了关琥的询问,赵七母女相互看看,然后一起摇了摇头。

“如果是为了我们家地产的话,还说得过去,但要说到资料,都过了半个世纪了,那份资料还能有什么价值?”

张燕铎眨眨眼,微笑说:“比如说……藏宝图?”

“你在开玩笑吧?如果真有藏宝图,大姐她们一回来,就会去找宝藏了,怎么会一直住在这里呢?”

“是的,我是在开玩笑,缓和下气氛,请切莫当真。”

赵七皱起了眉,显然无法适应张燕铎这种似认真似玩笑的说话方式。

张燕铎耸耸肩,只好说:“那我们还是说正事吧,你知道大姐平时都跟什么人来往?”

“你是指她跟犯罪组织的事?我是真的不知道,否则我怎么会让隋喜跟陈明生结婚?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大姐她们以前的一些行为的确是有些古怪的,但我不敢多问,起初是担心被遗弃,后来是因为……”

她看看隋香,很隐晦地说:“你们应该已经知道原因了吧。”

因为担心她们加害自己的女儿,所以哪怕发现有不对劲,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知道了她们真正的母子关系,关琥理解赵七作为母亲的心态,他给张燕铎使眼色,暗示他不要再当着隋香的面多问了。

赵七看看他们,说:“难道三姑没跟你们说起那个组织吗?”

“我们还没来得及问她细节,而且她年纪也大了,又有些糊涂,很多话都说得颠三倒四,很可能问不出什么,想想就令人头痛。”

张燕铎揉揉额头,做出烦恼的样子,关琥震惊地看他,很想说——这里最让人头痛的难道不是你吗?

越光安慰道:“大家也不要太灰心,接下来我会对那个冒牌陈明生的尸体进行解剖检验,也许会发现新线索。”

赵七一愣,问:“不是已经结案了,确定都是三姑做的吗?”

“是的,但我总觉得忽略了哪里,所以决定再重新做一次详细的尸检,刚才我跟陈葳先生提过了,他已经答应了。”

隋香也很惊讶,说:“可他不是真正的陈明生啊。”

“是的,但他身上还隐藏着秘密,这部分我无法忽视,说不定可以顺藤摸瓜,找到犯罪组织,我想隋小姐也希望知道更多的真相吧?”

“这……”隋香看看母亲,说:“事到如今,真相是什么,我已经不在意了,我只希望孩子可以平安,今后一切都顺顺利利的就够了。”

她说完,又觉得不太对,急忙说:“但你们想调查,我也不会反对的。”

“我也希望知道真相,”陈葳说:“虽然我知道我的儿子已经不在人间了,甚至尸骨在哪里都找不到,但如果可以找到杀害他的凶手,我会全力配合的。”

“谢谢大家,如果有消息,我会马上通知你们的。”

“时间不早了,你慢慢努力吧。”张燕铎揽住关琥的肩膀,对越光说:“解剖这些事我们帮不上忙,总之凶手已经抓到了,我要陪弟弟去喝酒庆祝,有什么事,打我们的电话。”

把越光一个人留在这里做事不太合适吧?

关琥想申请留下,但还没等他开口,就被张燕铎拉了出去,他只好给叶菲菲使眼色,让她继续陪着隋香母女。

谁知张燕铎居然说:“菲菲,凌云让我转告你,这边忙完的话,过去帮她,她在赶新闻稿,临时找不到校对人员,看你能不能充当一下。”

叶菲菲看向赵七母女,赵七微笑说:“叶小姐,谢谢你这两天的帮忙,我们这里没事了,就不耽误你工作了。”

“没关系的,那我先去帮凌云,你们要是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联络我。”

叶菲菲走了,关琥想跟她一起去警察局,但张燕铎硬要拉着他去吃午饭,他满腹狐疑地跟在张燕铎身后,走了没多久,手机响起来,是萧白夜的邮件。

邮件里附了赵七的简历,昨天关琥曾拜托萧白夜调查赵七以前的经历,现在文件传来了,他简单看了一遍,跟三姑说的内容大致吻合。

张燕铎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往前走着,漫不经心地问:“谁的信?”

“头儿的,他传了赵七的资料,不过太晚了,案子已经破了。”

“嗯。”

张燕铎随口应了一声,继续往前走,见他没有坦白的意思,关琥追上去,说:“但我总觉得案子还没结束。”

“喔?”

“张燕铎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怎么会?”

“别在我面前装,难道我是第一天认识你吗?如果案子真的破了,你绝对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呵呵。”

“你这是什么态度啊?”

“总比‘想请教人却直呼其名’的态度要好。”

真是的,不就是叫了下名字嘛,至于这么在意嘛。

关琥愤愤不平地想,但为了尽快拿到答案,他只好虚心求教。

“对不起哥,您是不是有什么新发现?能告诉弟弟吗?”

张燕铎点点头,对关琥的顺服表示满意,嘴上却说:“要我告诉你也可以,但有什么好处呢?”

“没有。”

“没有,不想说。”

这只混蛋狐狸!

关琥在心里用意念狠狠地掐张燕铎的脖子,脸上却堆起笑,问:“明白了,哥,您想要什么好处?我答应还不成。”

“嗯,突然间说想要什么好处,还真是想不出来,那就等我想好了再说吧,你记得欠我个人情。”

“是,我会记得的,那你还不快说?”

张燕铎突然停下脚步,关琥没提防,差点撞到他身上,就见他镜片后的眼睛里露出微笑,然后伸手在眼镜当中推了一下。

“关琥,我请你看戏。”

“哈?”

第八章
绝对零度 第二部Ⅳ自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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